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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读 | 侯发山:《小小说三题》(《牡丹》2024年10期短篇小说)
牡丹文学杂志
2024-10-28 20:06:34

小小说三题

侯发山

自   藏

乾隆九年(1744年),大灾之年。巩义市当时还称为巩县,巩县的地方野史曾这样描述当时的情况:……牛羊骡马,宰杀几尽,鸡犬为之一空。麦秸乃牲畜所食。秫杆本烧火所需,竟有捣做面食之者。凡草木之类不甚苦者之无不食,更不待问矣!啼饥号寒之状,实有不可胜述,亦不忍备述者。……尸身遍野,虽有犬亦皆不食,盖甚多也。

野史虽有夸大其词之嫌,但并非无中生有。翻阅正史,巩县当年确实有灾情,先是旱灾,庄稼颗粒无收;后是水灾,“洛河涨,冲破涵洞,城内水深四五尺,街巷行舟,城门衙署皆颓坏,人民多逃亡者”。时任巩县知县邱轩昂急了,真急了。想想也是,那情形就像家里的房子也倒了,院墙也塌了,家人也跑了,当家长的能不急?搁谁谁急。

邱轩昂想到了康百万。康家呢,虽说上千顷的庄稼也受了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船破了还有几颗钉呢,日子过得比官府滋润多了。再者说,遇到这样的灾荒年,康家也不会袖手旁观的,多多少少都会给一些。

见了康百万,邱轩昂顾不得哭穷,直奔主题:“康掌柜,你看县城都成啥样子了?你就忍心?”

康百万意味深长地说:“邱大人,那些百姓呢?”

邱轩昂为难地说:“老百姓没有吃的,甚至流离失所,连住的都成问题,再搞摊派,那是往死路上逼他们。”

康百万知道邱轩昂误会了,摆了摆手,说:“邱大人,老朽是说,邱大人孬好还拿着国家的俸禄,日子还没走到绝路上。”

邱轩昂不觉脸一红,说:“康掌柜,你也知道,遭灾的不是巩县一个地方,全国大部分地方都遭灾了,僧多粥少,朝廷也顾不过来,只能是免纳漕米。”

康百万喟然长叹一声。

邱轩昂忽然想到了什么,忙说:“康掌柜,往年这时候,康家都要设粥棚,今年怎么没一点动静?这点灾情对康家应该……”

康百万打断邱轩昂的话:“邱大人,这点灾情对康家打击不小,上千顷的地,绝收是什么概念?瓶大窟窿粗。康家也有康家为难的地方。”

邱轩昂一抬头,看到墙壁上挂着的一幅书法作品,开玩笑地说:“康掌柜,有好东西也得拿出来与大家分享,不能‘金屋藏娇’啊。”

顺着邱轩昂的目光,康百万也笑了,那幅作品只有两个字“自藏”。

“康掌柜,你就忍心不管?”邱轩昂试探性地问道。

“邱大人。这也正是老朽为难的地方,若设粥棚,您那边就照顾不上;若捐助银两修复县城,老百姓这边怕是兼顾不上。”

是啊,这次灾情也忒严重了,不同于以往。邱轩昂半天没有言语。

康百万说:“邱大人,我琢磨了几天,有个两全其美的想法,您看合适不。”

“我就知道康掌柜是孙猴子,啥事都难不倒。您说说看。”邱轩昂急不可耐。

康百万说:“我捐赠粮食给您,您再组织灾民修筑县衙、城门……”

“一举两得!康掌柜,此计甚妙。”没等康百万说完,邱轩昂就兴奋起来,“只是亏了康家,这样一来,老百姓把功劳算到邱某头上,受之有愧啊。”

康百万眨巴了两下眼睛,说:“邱大人,老朽积的是阴德,阴德福报大。”

就这样,康百万把家里储藏的粮食都拉到了县衙。有饭吃,不给工钱,那些灾民也都蜂拥而至。用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县衙修缮一新,那些残垣断壁包括城门也都给修复好了。此时,秋庄稼丰收,灾民算是彻底度过了当年的饥荒。至此,老百姓都感念邱轩昂的好,感念朝廷的好。

康小勇不解地问康百万:“爹,这次咱家的家底都掏空了,邱知县却落了个好名声。”

康百万指了指墙壁上的“自藏”,说:“孩子,说说这幅作品。”

小勇说:“该幅作品体势劲媚,骨力遒劲,结构严谨,字体清秀,字里行间横溢着……”

康百万打断小勇的话,说:“自藏最早出自周易第五十五卦,‘丰其屋,天际翔也。窥其户,阒其无人,自藏也。’汉代贾谊在《惜誓》里边讲道:彼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王充在《论衡·谢短》里说,各持满而自藏,非彼而是我,不知所为短,不悟于己未足。”

看到小勇一脸懵懂的样子,康百万继续说道:“从字面上讲,‘自’指本人、己身,自己、自家、自身、自白、自重、自尊、自谦、自觉、自学、自惭形秽、自强不息等;‘藏’指隐蔽、收藏,如埋藏、隐藏、储藏、藏书等。两个字合起来就意义深远了,有锋芒不露、洁身自好的意思。”

小勇说:“爹,孩儿明白了,就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还有更俗的说法,就是‘枪打出头鸟,露头的椽子先烂’。明朝的巨富沈万三帮朱元璋修筑了南京城,又要出资犒劳军队,使朱元璋感到了威胁,认为他是故意展示财富,有谋反之心,结果被流放致死。”

康家之所以富裕十三代达四百年之久,除了秉承“留余”家风,与康家的“自藏”也有很大的关系。

补记:

《巩县志》载:乾隆九年(1744年)夏六月,饥,知县邱轩昂以工代赈,修县城。

剿    匪

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邙山上盘踞着一股土匪,头目唤作“地头蛇”,名副其实,这家伙蛇蝎心肠,经常下山扰民,抢夺财物,奸淫妇女,甚至杀人放火。有不少受害者和家属纷纷跑到县衙告状,但也都有花无果。时任知县叶承祖,广西人,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上任,昏庸无道,口碑极差。《巩县志》曾记载了四名污吏,叶承祖便是其中之一,里面这样记载:“刚愎贪婪,草芥士民,严刑索贿,百姓重足,权篆年余,水深火热。”

其实,叶承祖知道“地头蛇”的所作所为,他接了诸多关于“地头蛇”的状纸,却一直按兵不动,一是他想让那些原告出点血,给他送银子;二是他想让“地头蛇”也来拜拜他,给他交点保护费;三呢,是想让河南知府给他拨些剿匪经费。不料想,老百姓没钱,想送也送不了;“地头蛇”呢,根本不理叶承祖;河南知府文悌得知情况后,也没有理睬叶承祖这一套。因为文悌也不是什么好人,当御史时,曾受人唆使,结党攻讦,虽被光绪皇帝免职,“戊戌变法”后,又被慈禧太后重用,任命其为河南知府。文悌到任后,忙于迎来送往,游山玩水,哪顾得上这些?再者说,他还想等着叶承祖给他送钱呢,让他拨款剿匪,那是石狮子的屁股,没门儿。

康百万(康家历代掌门人都使用“康百万”这个称呼)哪知道这些弯弯绕,但他知道“地头蛇”一日不除,地方一日不得安宁,便派家丁里面的精兵强将,趁着一个夜晚,顺小路摸到了邙山上,把正在梦中的“地头蛇”和他的喽啰们都给收拾了,然后押解到山下。

这天,文悌心血来潮,决定到巩县走一遭。洛阳到巩县很方便的,乘船顺洛河而下,要不了一个时辰。文悌到巩县后,并没有直奔县衙,而是去了康家庄园,因为巩县洛河码头就在康家门前。康百万是个大富商,文悌也是早有所闻。

叶承祖得到文悌微服私访的消息,一下子头大了,怎么办?怎么办?思来想去,决定先解决邙山头上的“地头蛇”是正事。

叶承祖带着兵马,自诩为“御驾亲征”。到了邙山脚下,才知道康百万已经把“地头蛇”连窝端了,押解着他们回了康家庄园,稍作歇息,正打算往官府送呢。

叶承祖傻眼了!也是急中生智,他来到康家庄园,见面后顾不上寒暄,要求康百万把“地头蛇”给放了。

康百万一时没明白过来,说:“叶大人,这可是放虎归山啊。”

叶承祖说:“把‘地头蛇’放了,官府去收拾他!”

康百万还是糊涂。

叶承祖说:“康掌柜有勇有谋,我叶某也不弱啊?”

康百万醒悟过来,忙说:“叶大人,听说知府大人马上到巩县了,正是您露一手的时候啊。您这招确实妙!”

就这样,康百万把押解回来的“地头蛇”和他的部下都放回了邙山。

起初,“地头蛇”不明就里,康百万对他说:“叶承祖不服你,想跟你真刀真枪来一场。”

“地头蛇”死里逃生,大喜过望,只是暗暗冷笑了两下,心说:叶承祖啊叶承祖,你这是作死。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

叶承祖不懂兵法,仗着自己兵强马壮,且是为民除害,师出有名,便带着衙役们冲上了山。

到了山半腰,便遭到“地头蛇”滚石、檑木的袭击,损兵折将,死伤过半。叶承租硬着头皮,冲锋在前。他知道,自己若是退缩回去,不说没有脸面见“江东父老”,文悌知道情况,也绝不会饶他。

叶承祖和“地头蛇”交战的时候,文悌正在康家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呢。

康百万着急地说:“文大人,听说叶知县不占上风,要不要派人援助他一下?”

文悌摆了摆手,慢条斯理地说:“不,剿匪本是官府的事,不能再劳康掌柜的大驾。再说,放虎归山的主意是叶知县出的,他肯定有胜算的把握。”

康百万也就没再吭声。

邙山上双方交战正酣。当时正是初秋时分,草木即将干枯。叶承租灵机一动,一把火烧了起来。这下好了,滚滚浓烟,熊熊大火顺着风势直往山上扑……

这样的结局当然是两败俱伤。

文悌下令,让康百万的家丁上山收拾残局,不要放走一个土匪。

叶承祖死于乱箭之中,“地头蛇”逃命跳崖时被摔死。

……

一年后,文悌被慈禧太后擢升为“贵西道”(即管理贵州西部少数民族的官员),据说与此次剿匪有很大的关系。

保 命 墙

柱子被土匪抓走后,在土匪窝里人不人鬼不鬼地混了两年,终于死里逃生跑了回来。家里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娘,他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她老人家。

寒风呼呼,夜色沉沉,柱子还是熟练地摸进了家。一进院子,看到窗口映出的灯光,柱子心里一下子暖烘烘的——灯在,娘就在,家就在。先前,只要他晚上不回家,家里的煤油灯就一直亮着。

“娘,娘。”柱子低声叫着,他怕声音大了吓着老娘。

柱子的话音一落,“哗啦”声,门开了,娘披着衣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一刻,柱子心里一热,娘是不是每晚都睡得很晚,一直等着他回来?

柱子赶紧上前搀扶着娘。进到屋里,柱子才发现娘光着脚,不用说,听到他的叫声,娘连鞋也顾不上穿就去开门。柱子忙让娘进被窝。细细打量娘,柱子看到娘额头上的皱纹密了,好似刀子刻出来的;老人家头上的白发也添了不少,像是落了一层雪。柱子心里一阵心疼和愧疚。

娘用手摩挲着柱子的手,胳膊,脸庞。手到哪里,眼光也罩到哪里。

柱子强忍着,没让眼眶里的泪落下来,脸上挤出笑,说:“娘,放心吧,胳膊腿一件不少。”

娘嗔了柱子一眼,说:“柱子,吃饭没?娘给你做去。”说着,娘就要下床。

柱子拦住了娘。他一抬头,忽然发现屋子小了许多,再一打量,这才看到屋子里多了一堵墙!他惊讶地问道:“娘,这是——”

娘说:“这是人家康掌柜给砌的。”

“啊!”柱子一惊。

康掌柜是康百万!柱子家的邻居叫康群山,跟康百万是本家。几年前,康群山修院墙时,仗着康家是村里的大户,强占了柱子家一尺多的地方。柱子不满,告到官府。县太爷考虑康家不是一般人家,不敢轻易了断。康百万听说后,没有给康群山讲大道理,给他讲了当朝“六尺巷”的故事。

康熙年间,张英担任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他老家桐城的官邸与吴家为邻,两家院落之间有条巷子,供双方出入使用。后来吴家要建新房,想占这条路,张家人不同意。双方争执不下,将官司打到当地县衙。县官考虑到两家都是名门望族,未敢草率决断。张家人一气之下写封加急信送给张英,要求他出面解决。张英看了信后,认为应该谦让邻里,他在给家里的回信中写了四句话: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家人阅罢,明白其中含义,主动让出三尺空地。吴家见状,深受感动,也主动让出三尺房基地,“六尺巷”由此得名。

在康百万的教育下,康群山主动拆除了院墙,提出以后不再修筑,还说远亲不如近邻,今后两家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康百万,还有康群山的做法,感动了地方官和方圆的百姓,纷纷称赞康家的善举。

当时,柱子也以为康百万正是正人君子,没想到阴险着呢,“放长线钓大鱼”,趁他不在家,欺负到老娘头上,把院墙垒到了屋子当中来!

想到这里,柱子暗暗用力,猛地一伸手,一拳打在墙上!只听,“轰隆”一声,那墙倒了。

“柱子!你干啥?”娘回过神来,急忙质问柱子。

柱子这时也发现,这堵不堪一击的墙不是一般的土墙,“砖”不是泥土烧制的砖。

看到他满眼惊愕,娘知道柱子误会了,说:“柱子,这不是一般的墙,这叫豆墙。”

“豆墙?”

娘说:“这是康百万发明的独特的存粮方法。为了储存豆子,康百万把豆子碾成豆瓣,再砌成砖块形状,攒多了就垒成墙,外面粉刷,称为‘豆墙’,能保存多年不腐。康家就有不少这样的墙……这‘豆墙’在灾荒年代不仅救了我们村里人,还救济了很多逃荒过来的人。类似咱家一样的家庭,康百万派人都给砌了‘豆墙’,让咱们遇到灾荒就拆‘墙’吃……大伙儿都叫这墙为‘保命墙’。”

没过多少天,柱子就到康百万家当了名伙计。

作者简介

侯发山,河南省小小说学会秘书长,郑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巩义市作家协会主席。作品见于《山花》《莽原》《飞天》《北京文学》《文艺报》等刊,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作家文摘》《意林》《读者》等转载。曾获冰心儿童图书奖、小小说金麻雀奖等。

责任编辑 李知展

《牡丹》2024年10期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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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      审 | 王小朋

二      审 | 李知展

微信编辑 | 刘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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