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三语:执笔、用笔、运笔——二十九聊书法之术语
家人们晨安!我是清和堂主人范云峰。四日前,三语聊了书法术语“拨镫法”的纤巧灵动,其势如凤舞九天、笔尖轻点纸面的翩跹之美。今日,三语聊聊“执使”这一书学术语。
然,《书谱》有言:“执谓浅深长短之类;使谓纵横牵掣之类是也。”张绅更将“执使”二字精炼为“执笔为体,运用为用”。这短短八字,实则藏着书法创作的方向、横向与纵向之秘,且随我执笔为刃,剖开这三层境界的玄机。
首先,执笔之纵向:深浅如松这是书法的立身之本。执笔之深浅,恰如松树扎根之深浅。王羲之在《笔势论》中提笔如拈羽,“握管不必紧,轻则圆转”。初学书者常将笔杆死死攥入掌心,以为“深执”方能力透纸背,实则如松根过浅难御狂风,行笔必然凝滞生硬。明代项穆在《书法雅言》中以“执笔欲松,掌虚则活”点破玄机:五指贴合笔杆如轻拢玉箫,指尖与笔身的纵向深浅距离,需随楷篆隶草之变而微调。写小楷时执笔稍浅,仿佛采茶女指尖轻捻嫩芽;作榜书时则需深握笔杆,宛如樵夫扛斧入山林,纵向深浅的尺度,正是书者与笔墨对话的“呼吸节奏”。
北宋米芾练字时,曾将笔杆末端抵于掌心劳宫穴,借纵向力道的细微变化,令行笔时气贯指尖。这种执笔法后来被称为“米氏悬腕”,其妙处正在于深握中见虚灵——笔锋虽扎根纸面,却能在纵向游刃有余地回弹腾挪。
其二,用笔之横向:轻重似水,也就是墨色的韵律之魂。如果说执笔是纵向的根基,用笔则是横向的江河奔涌。孙过庭所言的“纵横牵掣”,恰如舞者挥袖时的收放韵律:横画如舟行平湖,需藏锋蓄力;竖画则似瀑布直下,当逆锋取势。张绅将用笔称为“使”,实为以横向的轻重疾徐编织笔墨的诗行。颜真卿《祭侄文稿》中,横画的起笔处如铁犁破土般厚重深沉,收笔时却似鸿雁掠水般轻灵带起,这横向的轻重渐变,恰似江潮拍岸时绵延不绝的呼吸。
更精微处,用笔的横向变化还能“以墨代色”。元代赵孟頫写《洛神赋》时,横画起笔蘸浓墨如点漆,行笔渐轻似薄雾,至收锋处已化作一缕青烟。这横向的墨色浓淡之变,比之水墨画的渲染更添三分锋颖的锐气,正所谓“一笔见乾坤,墨分五色辉”。
其三,运笔之方向:方圆如舞,乃气韵的流转之道。执笔定其根,用笔成其象,而运笔的方向轨迹,则是令字句生出血肉的经脉。孙过庭未明言的“转用”之妙,早在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时悟得:逆锋如剑客回身挑刃,中锋似长枪直刺云霄,侧锋则是双刀横扫千军。这些方向的变化,让静态的笔墨化作太极推手般的气韵流转。王羲之写《兰亭序》时,单是一个“之”字便有七种运笔方向——或圆转如月映清泉,或方折似断崖坠石,方向的多变为全篇注入了“清风出袖,明月入怀”的流动感。
更值玩味的是方向与情感的暗合。苏轼被贬黄州后,所书《寒食帖》中运笔方向陡然变得峭拔险峻:竖画如孤峰擎天,转折处似怒涛撞石。这些方向的剧烈波动,恰是他“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时心境的外化。方向已不仅是技法,更成了书家魂魄的指南针。
由此可见,从执使到气韵的贯通。昔年王献之练字,其父王羲之悄至身后抽笔,竟未能撼动其手中笔杆分毫。幼年献之只知“执笔须牢”,却不知真正的贯通在于“执使”相生:纵向执笔的松紧、横向用笔的轻重、方向运笔的方圆,需如溪流汇海般融为一体。直到某日见老妪以帚沾泥水写壁,其执帚如执笔般自在,横纵方向随心而转,方悟“执使”的最高境界乃是手忘笔、笔忘法,唯余气韵奔涌于纸墨之间。
而今临帖习字,不妨以此语为镜:落笔前,自问执笔深浅是否应了楷隶之需;行笔时,默察横纵方向的疾涩是否合了文意;收锋后,回看墨色浓淡是否染了心绪。如此,方不负张绅“执为使骨,使为运魂”的箴言。
笔锋收处,晨光已洒满清和堂的砚台。家人们,书法的“执使”之术,既是规矩森严的法度,亦是心手双畅的逍遥。愿诸君执笔如握春风,用笔似抚流水,运笔若游太虚,将这纵横方向的三语之道,化作纸上的万千气象。下篇三语再会,共赏另一书学明珠!
范云峰乙巳五月廿九北京早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