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午我离开家时是早上8点，离家前和他聊了上午的计划安排，他说他玩半小时手机就开始写作业，要写完10页数学卷子。我把手机交给他叮嘱道，那你看好时间，到8点30分把手机放下啊。

骑车去上班的路上，我想到了他或许会玩一个多小时手机，甚至两个小时。不过再有五六天就开学了，他还有很多作业没完成，大山压顶，他应该心里有数。

中午12点多我赶到家，看着他如梦初醒的迷糊双眼，就知道不妙。我拿过手机一看，上面显示当天的手机使用时间：4小时18分钟。再看书桌上的数学单元卷，压根儿就没有打开。

咆哮。怒吼。把手机摔个稀巴烂。把他的手打肿。骂死他。是我恨不得一秒钟内全部要完成的事。

但是我居然，都没有做。有一瞬间感觉整个世界都坍塌了。忍住怒火，什么也没说，我转身走进厨房，如常洗菜做饭。饭做好了我们坐在餐桌边吃饭，我没怎么说话，想表现出一点不怒自威，也因为要节省力气摁压怒火。他小心地察言观色。

吃完饭后，我才叫过他，说和他聊聊。他以等待一场飓风的表情看着我。我的语气平和，简直是如来佛祖一样从容不迫的语气，对他说：“你说你只玩半小时手机的，可你玩了四个多小时，妈妈非常难过。刚才我本想狠狠骂你一顿的，还想揍你，但我想，我有时临睡前想着玩10分钟手机，结果玩了一个多小时，甚至玩到半夜，我也有这样的事。人呢，没有被逼到最后一刻，常常很难行动起来。这就是人性。今天下午我还可以把手机交给你，或者我带到单位，你来选择，你来定。”

我用平静的信赖的眼神看着他。他的脸上浮现出羞愧的表情，或许也有几丝没有迎来我大发雷霆的侥幸和释然。他马上说：“妈妈你下午把手机带走吧。”

我接着说：“世界上可能只有5%到10%的人能自律。你今天上午的表现，说明你也不过是普通的大多数。”我哂笑了一下：“如果你想成为5%更优秀的人，你恐怕得提升管理自己的能力。妈妈知道你对自己有要求的，对不对？你也有自己的目标。妈妈相信你。”

说完我按了一下他的肩膀，想给他传递一点力量。

他的脸上有些凝重。也许是思考“什么是人性”。我心里暗暗满意我俩的表现——都没有爆炸。没有争吵和互相伤害。可是我也表达了我的情绪。

在那一刻，我深深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能控制情绪了。以前我根本做不到。经常是两个人硬碰硬。我想控制他，他要反控制。两人都大喊大叫，我摔摔打打，他就马上破罐子破摔……最后以两个人的两败俱伤、一个比一个崩溃而告终。每天都会心碎十回。

那时候我对他只见事不见人，从早到晚不停地纠错，不停地批评，不停地做价值评判。想安排他每小时的生活。他11岁之后，这些统统不灵光了。你明明是做错了呀，我说你了你认个错，下次改正不就行了吗？怎么就说不得碰不得呢？我无法理解。我活在失控的焦虑中，活在亲子关系频频破裂的崩溃中。

心理学家说，孩子在12—14岁时，与家长的关系最容易出问题。特别是14岁的孩子，更是危险期。我是在孩子12岁时经常陷入困顿与无奈。我听了很多心理学、教育心理学方面的课程，才慢慢觉察，其实自己身上也有很多问题。

有个叫性格色彩读心的应用心理学课程，特别有趣和实用。可以通过几张卡牌摆出亲子关系牌阵，解读亲子关系的质量。有天晚上我把卡牌拿出来，让他摆出他眼中的我，他摆出的牌面是：悲观，情绪化，随意，批判性强。我们俩的牌阵显示是“折翼天使”牌。就是说，我对孩子的影响，完全是负面的。我想要他飞翔，却掰断了他的翅膀。卡牌师的解读，令我悚然心惊。从性格色彩理论来说，他是黄色+红色的孩子，对这种性格的孩子，一是要多放手，给他自主感；二是需要对他多肯定和赞美，他才可能有好的状态。我所做的，完全相反……

学完了那套课程，我好像变了一个人，过去他在家写作业坐不到10分钟，就站起来摸摸这挠挠那，我经常批评指责。现在我会说：“不想写就出去转转，好好玩一会儿，玩好了自己有想写作业的状态了，再坐下来写。”

过去他每次考完试回家，我第一时间问他：“你考得咋样？能考多少分？题都检查了吗？”如果他的表情有些黯然沮丧，说题没做完，或者没来得及检查，我马上批评：“你没安排好时间，你还是下功夫不够。”

现在他再考完试回来，我只会问他：“这两天感觉怎么样？有啥想和妈分享的吗？”和成绩比起来，我更关注的是他的情绪和感受，我更关注的是他这个人。

当我不再汲汲以求问成绩时，他反倒会主动和我谈成绩和学习，我会宽慰他，和他一起分析原因，让他看到不好的事情也有正面价值。我不再只是问题发现者，变成了价值发现者。

有一次期中考试前，为了给自己找点动力，他跟我说：“要是我考到前五，你带我去吃王品牛排好吗？”我微笑着回答：“如果你考得好，作为庆祝我请你去吃；如果你考得不好，作为安慰我也请你去吃。”

最近的语文作业有篇作文，题目是《一路有你，真好》，老师说写谁都可以。没想到他写的是我。我无意中在他的桌子上看到了，征得他的同意后我认真读完，紧紧抱了抱他，对他说：“你给我这么大荣誉呢，妈妈太荣幸了。这可能是我得到的最有价值的勋章。”

人们常把孩子的青春期叫叛逆期，从心理学角度看，这是人格转折期。这一年多来，他回到他的屋子，不管做什么，不再关门锁门，我想那是他对我信任的表现；我再也没有发现这个15岁的男孩叛逆了，因为我已能接住他所有的情绪了。当我能理解他、尊重他、相信他，他的事情由他自己选择和决定，他还有什么可叛逆的呢？

在与青春期孩子过招时，不知不觉，我也成长为一个更高维度的自己。

当妈妈的，要始终和孩子一起成长。

来源：《河南日报》(2025年06月11日第 12 版)

作者简介：

碎碎，系知名散文作家、河南省文艺出版社副社长。出版散文随笔集《别让生活耗尽你的美好》《无限悲情，无限欢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