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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生 || 朱俊明
朱俊明
2024-10-26 09:24:38
  #顶端秋日创作季##

 春  生

千禧年后的一个初夏时节,在原籍的大爷去世,我奉母命,返乡奔丧。坐上大巴车,望着飞逝而过的田野村庄,脑海里就不由地浮现出残存的故乡容貌。那是一个坐落在豫东平原上再普通不过的村寨,四周由残缺坍塌、长满荆棘的土筑寨墙围绕,一条长年累月车碾人踏,形成的土路穿东过西,几条蚯蚓似阡陌越过残败寨墙延伸入村。村里麦草房随处可见,为数不多的青砖瓦房还都是民国时期富家大户遗留下来的。庄里的四大姓分别占据四个方位,每个姓氏又分为两个生产队。社员们(人民公社)闻钟下地,听吆喝收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复一日。这就是66年我回乡留下的印象。

长途大巴在我迷迷糊糊中停靠在镇上,这就是曾经的人民公社所在地(先改乡,再改镇)?公路两旁两三层的楼房鳞次栉比,五行八作挤满了临街铺面,两旁数条柏油马路呈放射形向前延伸,经他人指点才确认回家的路径。这是一条笔直的能并排行驶两辆货车的柏油路,印象当中的坑洼土路已成历史。一路上不断地搜寻记忆中的印象,猜测着家乡的现在摸样。八里路程在匆忙的脚步下显得微不足道,来到村西口已能听到飘荡过来的唢呐声。我不由地悲从心头起,被唢呐声牵着,疾步朝家的方位赶。堂哥一身重孝接住我,引领着先跪拜了大爷,又见过了大娘,再与众亲一一见过,方坐下来话桑麻。说话间,进来一人,年龄看起来要比我略大几岁,腰微驼。有一张风霜留下刻痕的脸庞,黑中透着黄;眼睛蛮大但有些浑浊;白汗衫黑短裤,裸露的肌肤沁着汗珠。向堂哥说事时嗓音略显嘶哑。说完就要转身离去,堂哥忙叫住向我介绍:这是春生,你认识呀。又回过头来对春生说:春生,这是二亮呀。我吃惊,这就是我少年时的玩伴?你是春生哥呀,真不敢认。我忙站起身握住他的手。春生显然感到突然,不知如何作答,忙憨憨地笑笑,抽出手说:回来啦。我正忙着那,回头说话。就匆匆离去。和堂哥的话题自然转到了春生身上。从堂哥话中知道春生是家中长子,念完完小就下学挣工分了。进入改革年代,年轻人纷纷外出寻找挣钱门路,他因父亲身体不好,留守家里。族中老人有去世的他就帮忙照应,一来二去他就成了行家里手。谁家有了白事都是他执事料理,很受族人信任。遗憾的是负担太重,老人长年有病,孩子又多,自己身体也不好,生活过得紧巴巴。

本族占据着村庄的整个西部,原来穿村而过的土路已变成柏油路面,到处是青砖小瓦或红砖大瓦的新房,还有几处二层小楼,显得格外醒目,想找到一间草房实在太难。堂哥家临路,仍在我家老宅,原来宅基就不小,现被分割成前后院,与大儿子分住。为办丧事,院中盘着几个炉灶,厨师出身的一位本家叔指挥着串忙打杂的一帮众人。餐桌摆满了前后两院以及腾出的几个房间,七碗八碟堆满餐桌,丰盛的席面像是诉说着主家的富足和慷慨。此情此景,与我心目中残留的印象相距甚远。在那个贫穷的时代,家家户户,大人小孩没人知道菜是甜咸,肉是何味,能用红薯填饱肚子就心满意足了,没人奢求炒菜。

豫东地区办白事很是隆重,在我的记忆里:一是孝子头遍地流,见到来宾或拜求他人是先磕头再说话;二是规范而又庄重的三跪九叩的行拜礼。在堂哥的安排下我换上孝服为大爷守灵。晚饭后由侄子陪同又去拜见几门至亲长辈。此时喧嚣沉寂,偶尔传来几声狗吠,一天下来很是疲惫,但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脑海里总是交叉浮现出大小两个春生形象来。白天很想抽机会与他聊上几句,怎奈他跑前忙后一副总指挥的模样。此时,少年一起玩耍的情景不断涌出,一幕幕在眼前映过。

那是我回乡不久的一天,正逢生产队分粮。但凡生产队分东西都能让社员高兴,无论东西多少,总是全家人出动,因此聚集了不少孩子,分粮现场十分喧闹。我刚回来,谁也不熟悉,就跟在母亲的身后看热闹。此时的春生正跟几个同龄人追逐打闹,母亲叫了一下并招招手,春生看到快步赶了过来,身后跟着三四个同龄少年。这是个和我个头差不多的男孩,和其他孩子一样只穿条裤衩,跟泥猴样,唯独两只大眼特别有神。母亲随一一介绍给我认识,并让我和他们一起玩。功夫不大,我们就成为难分难舍的好友,分别时约定明天一起下地割草。

春生大我一岁,是出五服的本族兄弟。第二天春生主动上门叫我,我擓上母亲事前为我准备好的放有小铲子的篮子,跟着春生一蹦三跳地呼朋唤友一起下地割草。说是割,实是铲,顺着地皮用铲子把草铲断。也许是春生年长一岁,也许是他父亲生产队长,也许是他比较强壮,反正春生往往充当着队长角色。今天去哪铲草都听他的,草铲的差不多时,听他吆喝休息。休息时大家聚到一起玩耍打闹,就常常忘了时间。如果草铲的实在太少,就赶紧再突击一阵子。有时候春生也会带领我们在收获后的地里寻找遗漏的农作物。也会因饥饿偷偷地钻进庄稼地里,或掰上几穗玉米,或挖上几块红薯,或摘上几把豆角,或刨上几捧花生,反正地里有啥就“偷”啥。春生给几个人分工,有放哨的,有进地里的,我手脚慢,往往是承担放哨的责任。东西到手后,迅速离开找个僻静的地方。春生很熟练地用铲子挖出个小窑窑先点燃干草,再引燃枯树枝,然后把食物放进去烧,待到火尽灰埋食物时,再捂一会就可食用。而往往火刚刚燃尽,就有个不怕烫的主,急不可待地伸手从闪着火星的灰堆里抓起个食物,左手换右手不停地抖着剥去外壳或皮,呲牙咧嘴地哈着热气尝尝熟不熟。他这样的举动,往往又会引起连锁反应,其实都是肚子饿的缘故,生怕动作慢了,食物就没了。往往是没等烧熟食物就一扫而光,再看每个人的小嘴都是黑糊糊的。最后在春生的指挥下,铲土掩埋火灰和食物残渣。这样充满风险而又刺激的活动,隔上几天就会上演一次。

记得那是花生收获后的一天,春生提议到花生地去看看。像花生这样的作物,很招惹人,生产队长会把收获后的地划分给各家,由各家自行再翻一遍,所得归己。这样一来既避免了乱刨乱翻,又增加了社员口粮,还做到了颗粒归仓。春生的提议显然没有得到大家的同意。咱们去刨老鼠洞,刨个鼠洞可比刨花生强多了。春生说出自己意见,大家这才勉强跟春生来到一块不知被翻过多少遍的花生地。大家分散开四处寻找鼠洞,功夫不大就有人找到鼠洞,惊呼着奋力刨起来。没找到的就只有哀叹,继续寻找。我没有经验,只能看别人刨。春生也发现个鼠洞,仔细辨认着洞迹刨下去。他刨我看,插不上手。春生有经验,边刨边给我讲:鼠洞一般都会有几个出口,出口是朝上走,鼠仓是往下伸,只要顺着往下的洞迹追踪挖就行。刨鼠洞急不得,一急就刨乱了,埋住了仓洞白费劲。经过一段时间,只有一个伙伴收获了一小捧花生,其他人都刨瞎了。现在只有春生还在使劲刨,几个人都聚在春生身边,嚷嚷着为他参谋加油。春生顺着鼠洞已经刨了一两米远,深有半米,看来是个大鼠洞。功夫不负有心人,春生终于在众人的叫好声中刨到了鼠仓,一大堆白花花的花生装满了春生的割草篮子。春生给大家一人一捧,每个人美滋滋地边吃边各回各家。

在花生的香甜梦幻中,我就这样咀嚼着进入梦乡。一觉醒来已是唢呐呜啦,人声吵杂。今天出殡是正事,我忙起来穿上孝衣,跑向灵堂。春生正在指挥人等拆除灵堂,为出殡做准备工作,检查出殡各项事宜和应用之物。孝子贤孙,媳妇婆子、白花花跪一片,随着春生一声吆喝,炮声雷动,哭声顿起,震天动地,大爷的棺椁抬出院外,放进一辆拖拉机的车斗里,缓缓向祖坟地驶去。

因假期制约,我没办法在家乡多停留,事情已毕我就返回了所在城市。临分别也没有再见到春生。

                      2024-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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