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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访谈 | 七堇年:像河流一样活着和写作
中国作家网
2024-09-27 10:19:36

《人民文学》“新浪潮”栏目自开设以来已有二十多年的历史,现已成为杂志的品牌之一。此栏目的作者均系首次在《人民文学》发表作品。今年,中国作家网与《人民文学》杂志共同推出“新浪潮”作家观察专题,作家访谈和相关视频在中国作家网网站和各新媒体平台、《人民文学》杂志各媒体平台推出。继第一期12位青年作家之后,自即日起,我们将陆续推出第二期12位作家:七堇年、 龚万莹、朱强、李知展、何荣、王姝蕲、傅炜如、叶燕兰、李唐、杨天天、康雪、 吴清缘,敬请关注。

七堇年:像河流一样活着和写作

采访 | 《人民文学》杂志社编辑 梁豪

七堇年

七堇年,一九八六年生。写作近二十年,已出版《大地之灯》《平生欢》《横断浪途》等十二部作品,类型涵盖长篇小说、散文等。另有短篇小说陆续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收获》等刊。曾获第九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长篇小说奖等奖项。近年涉及编剧、翻译等领域。写作之外,热爱户外探险、登山。

万物本质是“多样性”

梁豪:你好七堇年。从近年的文字和生活状态看,你无疑是一个钟情自然的人。此前的一篇采访文章里提到,你喜欢“帐篷”胜过“天花板”。在早年的作品中,你对自己和身边人内心的小宇宙似乎更为在意,之后,就我目力所及,从2021年的非虚构作品《万川映月》开始,你转向对于自然和自然中人的关注,而且身体力行。这种钟情,是新近的热爱和守护,还是一以贯之的惺惺相惜?当中有什么机缘吗?对你而言,跟“繁华又残酷”的软红尘、人间世相较,大自然是否更能给人以恒久的爱和体谅?或者说,那是一种更为智慧的存在?

七堇年:对自然的钟情与眷恋是我个性中非常天然的一部分。《万川映月》这篇非虚构作品算是我2019年在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研修生总结。毕竟这么热爱自然,总觉得该为它做点什么。虽然我从小在城市长大,但从集体无意识层面而言,草原就是比水泥马路更让我放松,一走进森林,我就能获得从生理到心理的平静,不自觉开始深呼吸。这是本能,是“自然”对我们灵长类动物而言的天然引力。但是科技的便捷与社会的规训,让我常年脱离自然语境,生活在现代结构中。现代性当然异化了我们,“异化”是个中性词,是一种文明的必然,一种不可逆的熵增,我接受它,也习惯它,但我作为一个碳基有机生物,内心深处,有很多进化意义上的不适应。唯有接触自然,直面旷野或高山,才能提醒我人类本质的渺小、短暂,愚昧和狡猾、笨拙和聪慧。抚慰来自于此,我需要自然,就像一个成年人需要时不时看望家人,看望母亲。她已经注定不能永远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但她需要这种看望。

梁豪:对此我感同身受。很多学者用“新自由主义”的概念去定义这类人类社会发展的新动向。不管如何论述,现实的局面就是,资本已经设下天罗地网和重重机关,它甘愿以任何你会悦纳的面目粉墨登场,诱你投进它的怀抱。哪怕我们决心摆脱庸俗的标签化的审美趣味,渴望与众不同,试图标新立异,别急,一系列所谓限量版、全球独家、私人订制的贴心服务正请君入瓮;而要实现所谓的独立和独特,前期则是不得不然的对以资本为中枢的“现代性”的全方位妥协和融入,即,你得有足够的“本钱”去逞强。最终,它持久而充分地,让世间哪怕最嘹亮动人的“独特”也沦为一个伪命题——我没有要跳船的意思,但,这就是我们已经驶出很长行程的巨轮。我们都在甲板上,在一望无际的海上漂。而自然,或许便是那洋面上的海市蜃楼。

七堇年:是的我很同意,这种飘荡无着感是工业革命以来,人们大规模迁徙、自由移动,渐渐步入原子社会的生存状态,一种集体心情。人常常渴望自己既是独特的,又是被主流认可的,既个性化,又不被边缘化,这种心理倾向被资本主义拿捏,变相成为消费的诱饵。我相信万物本质是“多样性”,生物多样性、生活多样性、人的多样性,但如今,社会期待和社会时钟划定了一个人、一种生活的固定模版。从规训社会、消费社会、倦怠社会……我们现代人轮番遭受信息轰炸,被各种异化、物化,已经到了大脑进化水平无法应对的程度,信息和物质无比繁荣,但是内心越发不安、萧条、茫然、萎缩。我们被现代性的迷狂一叶障目了。就连文学也变成纯粹人类中心主义的话语,但其实人间不等于城市,世界不等于宇宙。

最近刚好读了人文主义地理学家段义孚的《逃避主义》,其实人类从来都恐惧自然,逃避严苛的环境,大自然并不爱我们,也不恨我们,所谓的疗愈和爱,是我们人类的单相思。自然就像淡漠的父母,生下你,如此而已。如海德尔格所说,人是被抛入到世上的。人类进化,告别自然,进入文明,就像告别母亲的怀抱。现代城市中的人类几乎感觉不到自然,如同感觉不到空气。城市中,人只感到人的存在,困于人的存在。

梁豪:2017年我到过一次四川泸州,你出生长大的地方。印象中,这是一个干净的小城,大江大山将其切割、揉合,空气中隐伏着淡淡的酒香,星列其间的建筑,有着南方城市的斯文,也显出几分西部旧城的落拓。放眼望去,这座城总有一种下过雨或将要下雨的感觉。关键是,它肉眼可见地躲在或说袒露在自然的胸怀之中。这座城和那个城里的家,对你的文字乃至观念有怎样的影响?

七堇年:是的,相比晴天,我好像总是更喜欢下雨,也对江河抱有特殊的情感,因为泸州是长江与沱江交汇的地方,地理上的这种湿润与流动好像从小就浸润到我的生活中。但我的写作不限于这一个小地方,我少年时期就在成都生活,后来读书也辗转各个地方,长大后旅行过世界各大洲。我总觉得作家应该是世界的游戏者,看得够多,才能滋养写作。

每个地区的地理环境会直接地影响作者的风格,比如我在西伯利亚的冬天待过之后,确切地明白俄罗斯文学的气度是如何而来,而热带岛屿的风貌则产生马华作家他们那种风格的写作。就我而言,我希望自己活得像河流,也希望自己的写作像河流,这是家乡底色的滋养。

梁豪:如今定居成都的你,在北京待过三年,更早前曾去香港求学,此外还以旅行者的身份到过世界上的许多地方。你最喜欢当中哪座城市?

七堇年:最喜欢成都,这里肯定有家乡滤镜的成分。走过世界很多地方,见过的好的城市当然很多,但又大同小异。我不喜欢超大城市,它太让人觉得渺小、无助了,所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人活着其实无非是你的胃口习惯什么饭菜,你的亲朋好友他们在不在这里,你习惯的气候,你熟悉的风物,你的成长记忆……这一切包裹着成都这座城市,让我感到有归属感,我有家。成都出去不远,几百公里就是川西美景。食物也喜欢,人也友善,城市也漂亮,我现在已经认定成都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城市了。

风景是内心的发明

梁豪:我几乎是逆着时间读你的作品的。最开始是《万川映月》,紧接着是《横断浪途》,从内容、风格到形式,它们应该可以放在一起谈——当然,《横断浪途》无疑为集大成者;随后是2017年的小说《二十九路公车》,感觉这一时期你刻意地想要扭转自己的某种面貌,行文的中年气、传统文学气像模像样;再后来,才到《被窝是青春的坟墓》,这已经是前些日子的事了,出于此次交谈的需要。我读出了这些文字的一致性、延续性,更看出了一步一步坚实迈进的痕迹。你更认可这些创作履历均衡地都是你,还是某一个阶段(比如此刻)更是你?

七堇年:非常谢谢你花了这么多时间了解脉络,这很难得。我的“工龄”确实比较长,从少年时期到现在,差不多写了二十年了。这一历程还将持续。其实每个阶段都是我当时的阶段,每个阶段都有它的限制,但也有当时的独特质地。标签是人类认知的方式,不可回避,我以前也抵触被贴上的标签难以撕下,现在看开了,毕竟,被贴过标签,至少表明“你已经被他人所知”。

我的写作风格的确在不断变化、成熟,而且不同时期我有不同的关注主题,只是说,作品与反馈是有滞后性的,一个作家往往只有一两部代表作被记住,但我其实总在挑战不同的主题、方向,下笔和早年的写作大有不同。我只求一个纵向比较之下,自己比之前有所进步就行了。很多同行都是一样的。就像毕加索的风格经历过许多阶段一样,作家也是在成长中不断进化的,至于能不能被全数认可,那就是另外一码事。

梁豪:很多场合你都提到过告别、出走或类似的话,这里头的潜台词是,上件事、上个兴趣点、上个周期已经告下一个段落,可以重新出发了。即是说,告别来临时或许不够“完美”,但也很少“烂尾”。回首已经完结的那段声名鹊起的时光,有没有值得感念的地方?须知,很多人拼了命也没办法走进聚光灯下,接受广大受众的检阅,遑论喜爱。

七堇年:是的我非常感恩。一个人能从事自己热爱的事,还能安身立命,维持生活,真的很难得了。写作说到底是自我陪伴,它提供一个精神出口,在琐碎和茫然的日常里,维系着思考的困苦和乐趣,也是写作者的尊严。但本质上,人只能向内寻找认可,我喜欢韩东老师那句话:“剥离了目的的人生,剩下的是一个可以有所作为的过程。”学者王笛也说过类似的话,“碌碌有为”。一个普通人通过写作完善了自己的生活和生命,我非常知足。

梁豪:三年浪途于西南横断山脉,于是有了一本《横断浪途》。书里书外,你将全副身心扔进那些地表的褶皱里,跟友人一起,跟一切生命一起,去体验何为生命。我从中提炼出了两个词:一个是“互动”,与天、与地、与人;一个是“修炼”,你所记下的分明是你的心灵史。

七堇年:从年少起,一直热爱旅行,也到过世界上许多地方,从阿拉斯加到智利,所以游记是我爱读也爱写的体裁。疫情期间,这种向外探索的可能被封闭了。我重新把目光投向身边,深入川西、藏东南、青海、云南,很多角落,也就是广义的横断山脉地区。

如同我序言里说,人年少时,对远方这个符号赋予过高的溢价,近在身边的事物,往往就因为切近而失去了光晕。舍近求远多年以后,才意识到风景是内心的发明。诗与远方无关,取决于观看的方式。作家辛西娅·奥齐克曾对“旅游”和“旅行”作了一个微妙的区别,前者是“一个人走进一个地方”,后者是“一个地方走进一个人”。

这三年的旅行不仅仅是走马观花,有很多在户外山地进行的探险,包括参与生态保护NGO(非政府组织)的工作,种种经历滋养了我的视野,不是我走近了山,而是山进入了我。近与进,构成了体验与精神的回声互文。作为创作者,我总觉得我有义务让这些经历留下痕迹,而不是白白消散。所以旅途归来,我总会写点什么。

我刻意利用遗忘机制,筛选了我印象深刻的一些观察和体验,变成文字,凝结在这本书中,它是对旅途和时间的纪念。初衷就这么简单,因为很多地方,也许此后再也不会去了。风景变成文字,是从后视镜看到的镜像,经过了我的主观折射。《横断浪途》大概确实算是我过去三年的心灵史,它不完美,但已经接近了我心中的散文书写,我很感恩这几年和这本书的写作过程。未来也还会延续这个方向。

梁豪:你认同“非虚构写作更适合七堇年”吗?

七堇年:比起小说家,我可能更倾向于定义自己为写作者,散文、随笔、诗、剧本、翻译……都是文学风景的面向:核心是创作,使用的工具是文字。就像某个艺术家最擅长丙烯绘画,但也做装置、影像、雕塑,等等。我可能最擅长散文,但所有的文学形式,我都喜欢尝试。

我的确喜欢写作非虚构,但我不认为这种文体等于还原现实。任何经历人脑创作的东西,都是主观的。文字作为媒介的优越就在于:它不饲喂图像,而是唤起遐想,独一无二的遐想。这需要调动认知、耐心、想象。文字信息的密度和主观解读的弹性,不是简单的图像饲喂能达到的。不仅写作是创造,阅读,更是创造。阅读旅行文学,让风景在读者心里发生,甚至可以是被“发明”。

如果说作者是一面镜子,那么写一段旅行,其实调度的是她/他的精神滤网作为哈哈镜。对旅途记忆的筛选、折射、书写,则体现着这面镜子本身的质地、尺幅。旅途中的事物无非就是他者的日常,他者作为风景,本可以是车窗外呼啸而过的虚无,但通过作者的书写,使得这些他者的日常与写作者和读者都产生了涟漪,碰撞、交汇,这是只有“人”才能创造的东西:也就是一种文学。

在敏感和钝感间搞平衡

梁豪:你人生里的历次告别或说转向,几乎都是主动性的。你是渴望变化,以此扩容自己,还是在不断寻找自己?抑或是,希望别人甚至连自己都把握不住那个叫“七堇年”的人?

七堇年:所谓的自我,也是动态的、流淌的,它永远在形成,但并无定态,它是自身建构出来的东西,人怎样度过每一天,逐渐积累成怎样度过这一生。换作一百年前,根本没有“自我”这个概念。现代意义上的自我,或者说我们外在呈现出来的那个人,多少都是一种对人生的表演。它应该有多样性,世界因此也是丰富的。

三十五岁以后我将目光转向自然,本质是转向某些更广阔的本质,毕竟后全球化的现代普通生活是严重同质化的,青年作家的人生轨迹大同小异,素材雷同而贫乏,全世界的人大都一日三餐、穿着衣服、孩子上学、大人上班、各种工作、超市、马路、房间、桌子、人际。生活面目趋同,宏大叙事从我们身上退潮,历史以信息洪流的面目,两倍速、三倍速地从我们身上掠过,也略过。文学也在褪色。我警惕这种同质化,贴近自然的探索,是我打开自身视野的一种方式。书桌世界的狭隘,二手经验的单薄,对写作来说是不够的。所以我不断提醒自己多经历、多看、多读,还要多走,抓取切身经验,抵达“真实的人”。

生命这么短暂,不该急着变成一条人工水渠,直直地冲到终点,不是吗?正因为它太短,我们才应该试着拉长这个过程的曲度、丰美度。

梁豪:如果有一次重来的机会,你会选择改变人生中的哪一个决定?

七堇年:我现在想起来,每一个决定在当时看来都是对的,只是叠加了后面的变数,它的结果并不能如预想那样如愿。可能会改变高考志愿,或者大一就去德国读书什么的……但都不重要了,如果我去了,可能就没法在二十岁开始写作,也就没有今天的我了,所以大概不会改变过去的任何决定。我觉得无论对错,到了今天,其实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梁豪:你曾有感于纪德在《人间食粮》里说过的一句话:“你永远无法理解,为了对生活发生兴趣,我们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所以,为了对生活发生如此丰饶的兴趣,你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对于一个高敏感人格的人,“努力”是否是在积极地培养一种钝感力?

七堇年:身在日常中,好像看到的确实只是日常的琐碎、重复、平庸,所以有时候要勉强调动一些钝感力,面对生活本身的“十有八九不如意”,但出于创作的需要,又要保持敏感度去观察和创作,去谅解自己、理解他人。这个平衡,缺了任何一边可能都会对作家不利,还挺难的。

梁豪:说到底,我相信优秀的作家必然是一个深谙“分寸”的人。方方面面的分寸,甚至为此而长期苦恼而头秃而内分泌失调。他对外可以极尽张狂,但在一个人的文字世界里,他势必是收放自如的,当中全是细活儿。那是一个无比精密的世界,绝不可能是什么“草台班子”。文学,包括所有的艺术,除了天才的想象,我以为得失尽在“分寸”间——只有像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的思想巨人,才可以如入无人之境般地毫无节制——但,真的是毫无节制吗?

七堇年:分寸这个东西确实是挺微妙的,多了一分不行,少了一分不行。我自己的感觉,最经典的中国古诗词已经把这种收放自如的功夫发挥到极致了;至于托尔斯泰、陀氏的文学遗产,可能跟俄罗斯的文化、地理、民族气质等有关,也是那个时代的文学风格,一种思想饱和的溢出。后来的“极繁小说”“歇斯底里现实主义”等等发展到极致状态,像《白牙》《万有引力之虹》《无尽的玩笑》这种,感觉像是把失控和增殖本身作为一种风格。风格本身我觉得就是一个文学地貌的多样性吧,只是当下文学的主流风格强调简洁、控制、锐利、留白,就像包豪斯风格,我觉得背后是时代精神(Zeitgeist)的影响。

一个母语为中文的人

梁豪:在一个有关性别话题的活动中,你在肯定性别平等是最核心的要义的同时,“个人更想强调尊重差异”。所谓尊重差异,在我看来,不仅仅是体认“男女有别”,而且,“个个不同”。性别议题若要避免走向党同伐异的极端化,我以为得看种种诉求最终是否可以落实到每个个体身上。在这层意义上,它又是超性别的,是人本主义的。另外,亲爱的女人们和男人们,我们永远不应忘记,权利的另一面是责任和义务。

七堇年:我非常认同,性别平等不是说男女都一样,而恰恰是尊重两性的不一样。从生理到心理,从社会到个体,男性女性的生命经验、要面对的困境,就是不同的,这个不同可能跟人类历史一样久远,尊重这种不同,尊重这种区别,尊重彼此的优势、劣势,各有所长,而不是一方争取压制另一方,党同伐异。因为性别不平等的受害者不仅是女性,男性也是隐形受害者,被狭隘的评判标准、严苛的社会期待所束缚、所困住——狭隘的成功定义,狭隘的男性气质定义……只是这种束缚更隐性。我觉得这个性别平等的理想状态,实现的过程注定极其漫长,也注定进三步退两步,但总归我相信,历史的确在螺旋状缓慢进步着。

梁豪:《万川映月》中有个细节我记得很深,你提到了中华蜜蜂和西方蜜蜂比如意蜂的差别。个儿大、性烈的意蜂因偏爱大量开花、花粉量和花蜜量大的植物而对四川平武当地生态的贡献很有限,而中华蜜蜂由于与中国本土植物协同演化上千年,对蜜源毫不挑剔,因此更能保证植被的正常更新。我随之想到我们的文学乃至文化。你如何看待本土的文学文化资源,以及我们现在经常提到的传承与发展?

七堇年:五百年后人类如果还存在,回顾此刻的文学面貌,必然得出某种“文学史”意义上的总结,如同我们回看“魏晋风骨”。但深陷此刻当中的同代人,往往难以看见自身的模样。中国文学因为汉语的独特与优美,具有这么悠久的传统与历史,身为一个母语为中文的人,我感到无比庆幸。过去我们总是渴望跟西方一争高下,寻求一个他者的认可,所谓跻身世界文学之林,但因为语言和种种其他壁垒,并不是那么理想。

前几天刚刚从希腊出差回来,因为拍摄一档读书节目,嘉宾有苏童老师和余华老师等。众所周知,他们那一批前辈作家的国际传播是相对成功和顺利的,一方面主要是归功于作品本身的优秀,另一方面也有时代氛围的重要关系: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全世界都对中国充满了好奇与期待,前辈们的作品一定程度上仿佛让世界揭开了当代中国的面纱;但这样的好奇随着几十年的飞速发展已经相对消解,甚至产生了一些刻板印象。在逆全球化的趋势中,信息茧房效应更加严重,读者个体更趋向于接触他们本来就熟悉的东西,媒体和出版方也倾向于投其所好,饲喂符合他们胃口的读物,这导致我们更难以突破文化的壁垒。大环境的无奈是属于我们这一代青年作家的集体运气。

在希腊,我也和当地一位作家有过相关话题的交流。他说在希腊,一半以上的图书市场也是外国文学,而希腊本土作品在西方市场却只有很小的份额,这与中国的情形相似。但他说,对于希腊这样一个小国来说似乎也很正常,但中国这么大一个国家,如此悠久深厚的文学传统,在世界图书市场上欠缺相应的影响力,是非常不合理的。这位希腊作家在2012年参加了爱荷华国际写作交流计划(IWP),他当时就曾经向美国主办方提出了希望IWP能深度帮助入选作家向美国市场推广作品,得到的反馈不是很理想;碰巧的是,2022年我也参加了爱荷华交流计划,所以他就很好奇地问我,十年过去了,在帮助作品翻译和走向世界的努力上,IWP有进步吗?很遗憾,我和他当时的情况相比,并没有太大的改善。IWP有带领我们这批各个国家来的作家走访纽约和芝加哥方面的出版社,牵线搭桥,但后续的推动却几乎没有效果,说明这本身就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梁豪:作为一名文学杂志的编辑,首先,我始终坚信一个优秀的编辑对于写作者的重要性,编辑和作者身份有别,但都是文学同道人,正所谓“知己难遇,知音难求”;与此同时,我又始终期待着大于期刊或出版社的作者出现,他们的才情,足以让我们去适应他们,而不是相反。有了好奶源,我们才好聊销路的问题。

总体上,文学在今天、在全球范围内都是式微的,理由繁杂,却不难总结。别说文学,电影也大有没落的趋势。人人爱刷短视频。但我想,该坚持的那些专业范畴的要求,没有理由因为诸如此类的变异甚至变故就轻易更改。另一方面,具体到中国,如果我们的创作者的余光,还是那般痴恨地紧盯西方的舞台不放,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从接受的角度看,我们作为坐在正当下的中国观众,台上站着一溜“斜眼”的演员,场面无疑很诡异,而且不够体面。我相信西方人也会渐渐懂得其中的奥秘。到我们更加注重和强调“坚持”的时候,“比自己所处的时代稍微老派一点”(芥川比吕志语)的时候,或许,一切又都水到渠成了。昆曲不为谁而唱,昆曲只为懂它、爱它以及将要爱上和懂得的人而歌。

七堇年:没错,我想随着国家和社会进步,我们会逐渐从这种渴望被世界看到的心态中解放出来,中国文学本身也是一个大世界。我们中国的文学爱好者对世界文学颇为了解,但世界未必了解我们,这是他们的遗憾,不是我们的。中文写作在世界文学领域长期被低估,被“刻板印象”,是的,但这不重要了。它的存在本身,就构成了人类文学面貌的丰富,总会有人看到的。

/梁豪/

interviewer

梁豪,《人民文学》杂志编辑,青年作家。北师大文学硕士。著有小说集《鸭子飞了》《人间》。

点击“阅读原文”,阅读七堇年《横断浪途》(发表于《人民文学》202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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