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 (牛华新 摄)
叶兆言,1957年生,南京人。1980年代初期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八卷本《叶兆言中篇小说系列》,五卷本《叶兆言短篇小说编年》,长篇小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花煞》《别人的爱情》《没有玻璃的花房》《我们的心多么顽固》《很久以来》《刻骨铭心》《仪凤之门》《璩家花园》等,散文集《陈旧人物》《陈年旧事》《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等,历史散文《南京传》《南京人》等。
写作仿佛在刻碑勒铭,能在石头上留下痕迹就行
魏 玮:您自上世纪80年代初期开始文学创作,40余年间出版作品近千万字,而《璩家花园》创造了一个“纪录”——它是现有的十四部长篇小说中体量最大、时间跨度最长的作品。您一度不愿出版,想把这本书留给女儿。请您谈谈创作背景,这本书对您有怎样的特殊意义?
《璩家花园》,叶兆言著,译林出版社,2024年9月。牛华新 摄
叶兆言:这部小说可能比以往的小说更从容,原因很简单,我已经老了。许多作家到这个岁数,已经写得很少,或者干脆不写了。我还在咬牙切齿,还在老牛拉破车地坚持,还能源源不断,就已经足够幸运。把这本书定位在留给女儿,可能也是一种自恋,一种对这本书的自信。我希望自己的女儿,有一天会以父亲为她留下这样一本书为荣,她会为此骄傲,自己的父亲竟然写了这样的一本书。
写作者难免会高估自己,也许我的女儿,我的读者,他们根本不在乎这样一本书。我对这本书的重视程度,可能只是个笑话。当然,是不是笑话,已经不重要,毕竟我享受了写作的过程,在写作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流泪,胸口感觉到沉闷,感到不舒服,头昏脑胀,甚至感到绝望。有时候,我也会想,这可能会是一本很糟糕的书,它太不合时宜,太莫名其妙,因为它书写了太多糟糕的事情。我不断地在做减法,这不是偷懒,也不是害怕,而是为了精简。写作仿佛在刻碑勒铭,能在石头上留下痕迹就行。
当然还可以补充一句,写作是有周期的,出版也有。我的上一本长篇小说《仪凤之门》,延误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到它出版,给人的印象也是刚完成的新书,因此希望手头的这部长篇书稿,在箱子里压一压,收藏一段时期,免得又有高产之嫌,被人诟病。毕竟十年磨一剑,听上去更好听一些,更庄严一些。没想到《十月》的季亚娅只是说拿去看看,说发表就发表了。
《璩家花园》在我的创作中,占据什么位置,真是不好说,没办法说。作为写作者,总是不顾一切,想写完写好手头的这一部,写好和写完永远是终极目标,完了也就完了。
相比较起来,用力的方向略有不同。《璩家花园》写了太多的身边事,几乎就是亲历,因此,真已经不重要。小说是虚构艺术,没有虚构不成小说,光是一个真,并不是好小说的标准。真相不真相对《璩家花园》已经不重要,它更需要的,是小说希望达到的那个真实。
《璩家花园》里有太多的亲历,有太多身边所发生的往事
魏 玮:您之前透露过,“很多人以为我只写民国,我其实一直蠢蠢欲动要写写当代生活,现在终于写了”。《璩家花园》以南京城南一间老宅院两个家庭的故事,串联起1949年至2019年,三代人跨越70年的“新中国平民生活史”。您为什么会在这个阶段,投入这个“大命题”的书写?其中是否也有您对自己及同代人生命史的回应?
《南京传》,叶兆言著,译林出版社,2019年8月
叶兆言:我确实一直在蠢蠢欲动,确实有点不安心。南京,秦淮河,历史,让我已经变得符号化,成也是它,败也是它。符号化对作家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希望自己能挣脱这些,能够摆脱它们,希望能给读者有新的印象。
这部长篇酝酿已久,最初的名字是《缝纫机,蝴蝶牌》,现在的这个名字,是写到半途才改的。设想中,是用缝纫机这个意象来串联一系列的故事,把一连串的事件给缝补起来。“蝴蝶牌”缝纫机的历史很有意思,它是从国外盗版,最初取名叫“无敌牌”,1949年以后,改了名字,变成了“蝴蝶”,蝴蝶两个字的发音,在吴语中与“无敌”完全一样,只是换汤不换药。改革开放之前,甚至在之后,缝纫机都是普通百姓家庭中很重要的大件。我觉得最有意思的,不仅是名字的换汤不换药,而是全国很多厂家生产的缝纫机,都是盗用了同一份图纸。过去根本就没有什么版权问题。于是各种品牌的缝纫机,看上去很热闹,老百姓很喜欢,就好像名目繁多的符号一样,并没有什么创造性的新意。因此我的努力和用力,大约也就是想写出一些新意,别出心裁,同时也明白,如果仅仅是在同一张图纸的背景下,就算是产生了蝶变,化蛹为蝶,又还能有什么新意呢?
《陈旧人物》,叶兆言著,译林出版社,2020年5月
这部小说与我以往的小说,最大的不同,是过去很多经验和想法,都是通过阅读才获得,它们可能会更客观,《璩家花园》则更主观,有太多的亲历,有太多身边所发生的往事。在写作的时候,这些人就在我的眼前,就在我的身边。也谈不上什么对“自己及同代人生命史的回应”,但是很显然,我正在和自己及同代人对话。
写,实实在在的书写,是最好的灵丹妙药
魏 玮:小说采用错落的编年体结构。70年间,上山下乡、恢复高考、知青返城、对外开放、出国潮、下海、国企改革……历史天翻地覆,而您注视的是普通人的命运——工人、保姆、小混混、教师、买卖人、警察、知识分子、干部,他们的人生际遇如此真实,仿佛社会变迁的活化石。您之前表达过这样的观点,“小说不是历史,然而有时候,小说就是历史,比历史记录更真实”,要怎样理解《璩家花园》中的虚构与历史真实?
《江苏读本》,叶兆言著,译林出版社,2024年6月
叶兆言:小说有小说的规矩,有好小说的判断标准,再真实,也还是在虚构小说。因此真实从来不是小说的最后标准,虚构的目的最终只是为了逼近历史的真实,走近更真实的历史。这个话题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能说清楚,就不用再写什么小说。
好的小说,只是公园景点中,用来帮助观看风景的亭台楼阁,是可以让人能坐下来歇息的椅子。这些亭台楼阁和椅子的存在,它们自身也应该成为景点的一部分,或者说是极小的一部分,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不是画蛇添足,目的是要让大家待在这个地方,静下心来,更好地欣赏欣赏公园里的美景。风景要通过自己的眼睛,通过读者的心灵,才能真正地看见,才能真正地体会到。
至于应该怎样理解《璩家花园》中的虚构与历史真实,这不仅是我的事情,当然也是读者的事情。
有些话还是不说最好,坦白说,我也说不清楚。有些话,我已经说过了,再说也没有什么意思。
魏 玮:主人公天井是一个“阿甘”似的人物,他有点木讷,有点较真,一辈子甘愿在工厂做一颗“螺丝钉”,一辈子守护一个爱人。他眼见璩家花园的前世今生、亲友的浮浮沉沉,又不曾深度卷入历史洪流。您是怎样设计这个人物的?
叶兆言:反正我挺喜欢这样一个人,他爱一个女子,爱了一辈子,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一个人真能做到这样并不容易,因为不容易,所以就写了这么一个人。《阿甘正传》中“阿甘”是这样,辛格短篇小说《傻瓜吉姆佩尔》中的吉姆佩尔也是这样,我要做的,也许就是让这个角色不要平面化,既熟悉又陌生,要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通往父亲之路》,叶兆言著,译林出版社,2022年1月
魏 玮:这部长篇小说之前,您有一部中篇小说《通往父亲之路》,您打比方说,“就像打比赛之前的预备和练习,先把手脚展开一下,《璩家花园》是放大的《通往父亲之路》的写法”。天井是您的同代人,民有是父辈,费教授是祖父辈,在这部小说中,您怎样走近他们?
叶兆言:我已经说了,是通过写,走近了他们。如果不是因为写,这些人这些事,可能已经都不存在了。写,实实在在的书写,是最好的灵丹妙药。
魏 玮:您对世情的描摹洞若观火,比如以“爱情”的视角切入,费教授与江慕莲、民有与李择佳、天井与阿四、岳维谷与于静,您怎样塑造不同代际不同时空的爱情故事?
叶兆言:不知道怎么回答,努力而已,看似简单,也许并不简单。反正是甘苦自知,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
魏 玮:有读者将它作为1949年后的《南京传》来读,乃至将璩家花园对应到《南京传》里的甘熙与胡家花园。您怎么看?以及您怎样在小说中搭建“璩家花园”这样一个故事空间?
叶兆言:区别就在于虚构和非虚构,我已经解释过多次,这两者仿佛篮球和足球,规则不一样,它们都属于体育,都是球类运动,一个用手,一个用脚。虚构有虚构的写法,非虚构有非虚构的写法。关键还是要写好,说什么都没用,说什么都像是在包装,在吹嘘。写作的真实,首先是自己要真实,要诚恳。这是一本献给我同辈人的作品。为什么呢?因为父辈大都已经不在人世,他们即使还有个别的硕果仅存,恐怕也老眼昏花,没办法再看我的小说。当然我也希望能留给自己女儿这一代人看,这些故事对他们来说,不是已经老掉牙,就是即将消失不存在。
这可能是一本阐释时代和人的关系的书,人是渺小的,时代是伟大的,渺小和伟大都是相对的,时代可以影响人,决定人的命运,然而时代毕竟是人造成的,时代的进步和错误,说到底,还是人自己的进步和错误,还是我们的问题。
魏 玮:在后记中,您写到“小说中有很多痛,很多苦涩,很多不可言说。我无意展示它们,渲染它们,只是在轻轻地抚摸,带着含笑的眼泪继续写”,您的“不可说”中有您的记忆、您的历史观与文学观。您是否也期待着读者,期待着他们的会心一笑?
叶兆言:必须承认,这部小说中有太多我的记忆。譬如小说中补发的七千多元钱,就是在我们家发生的事情。又譬如天井感慨自己不知道自己亲妈的容颜,她竟然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给他留下,想到这个就很悲哀。在写作这段情节的时候,我会想象他即使见到母亲的照片,又能怎么样。这种感受很难用文字描述,我一直到四十岁,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妈,当时最大的难受,最大的痛点,就是与亲妈无法进行正常对话。我听不懂她的方言,不是一点不懂,而是似懂非懂,关键词汇总是会被停顿。这样的停顿,这样的隔阂,让我心痛,很难受。
在《璩家花园》中,常常会出现这样的停顿,常常会有这样的疼痛。女儿出生的时候,我守候在产房门口等待。一个看上去显然还未成年的少女,挺着大肚子也在待产。我看见她在过道上走来走去,听见医护人员在背后议论,说怎么怎么,如何如何,说这孩子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找到了下家,说小姑娘怎么会要这个孩子,她自己还是个孩子。
多少年来,一直不能忘却这个故事,只要一想到它,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这肯定是个很复杂的故事,当然,又是一个特别简单的故事。类似值得写一写的故事很多,记得柳亚子先生写王闿运,有这么两句,“少闻曲笔湘军志,老负虚名太史公”。在写作时,我一直提醒自己,要有平常心,能写就写下来,写了也就写了,也不会惊天动地,千万不要浪得虚名。
希望读者能够会心一笑,希望读者带着微笑,阅读这部书稿。对能有耐心读到这部小说的人,我都想表示由衷的感谢。时代节奏在加快,大家都很忙,都在与时俱进,没有什么理由让别人非要读你的书。我知道自己是个很笨拙的小说家,热爱写,想写,天天还在写,显然已经过气,或者说正在过气。说到底,作家都不应该自以为是,你所能做的,只不过是努力去写好。
来源:《文艺报》2024年10月28日5版
初审:刘思怡
复审:张中江
终审:张维特、宋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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