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张非凡(方塘书社阅读志愿者)

【一】
从《舌尖上的中国》到《风味人间》,陈晓卿的镜头始终在街巷市井的烟火中游弋。而当这种视角缓缓凝结为文字,《吃着吃着就老了》便成为解码中国饮食习惯的工具。
这部作品以近乎执拗的姿态告诉我们,味觉的真谛并不在米其林的鎏金菜单里,而在菜贩们沾满泥土的指甲缝中,在凌晨菜场的喧嚣与汗水里。这种宣言本身,即构成对饮食工业化的温柔反叛。
开篇的长沙粉店场景是作者精心设计的文化比喻。
粗瓷碗沿的豁口倒映着市井的光影,酸豆角的辛辣裹挟着米香在口腔炸裂,汗液沿着脖颈蜿蜒成溪……
这原始蓬勃的进食场景,与那些“夹两筷便蹙眉作态”的美食家形成鲜明反差。
在陈晓卿认知体系中,饮食被解构为三重阶段:生存的需求、感官的愉悦、精神的慰藉。当资本将鹅肝鱼子酱包装成“阶级商品”时,他却书写潮汕薄壳、鸡冠山腊肉这些“草根食材”。
例如寒冬里宁夏的一碗羊杂碎面汤,让我们感受到农耕社会对处于现代社会焦虑中人们的治愈。这种平民美食品格背后,暗涌着对饮食本质的质问。

【二】
在陈晓卿的饮食地理志中,菜市场始终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
他以人类学家的严谨描摹各地市集:汕头衡山市场姜摊的辛辣方阵,千岛湖畔剪螺蛳尾的清脆节奏,台南渔港未名海产的咸腥气息……这些充满泥腥味的场景,构成了对饮食工业化的诗意抵抗。
当中央厨房抹平了地域差异,当预制菜将烹饪艺术解构,唯有菜市场仍固守着食材的在地性——诺邓火腿的霉斑纹路,潮州肠粉米浆的发酵曲线和延吉冷面汤底的冰晶颗粒,都在诉说风土与时间的秘密。
这种对“在地性”的痴迷,实则是向工业化霸权生活的突围。书中对“水土不服”的隐喻极具见解。
北京簋街的重庆火锅再正宗也复刻不出嘉陵江雾霭浸润的麻辣;昆明酸浆米线离开发酵所需的微气候,便沦为失去灵魂的躯壳。陈晓卿用类似田野调查的方式告诉我们,真正的美食必与特定时空缔结盟约。
比如在银川清真寺附近路边摊吃的羊杂汤,奶白色的汤,嫩弹的羊脸肉,得配上西北大地的风沙和晨礼拜的背景音才齐备。
隐藏更深的还有“小麦东渐”的说辞。九千年前美索不达米亚的小麦分开奔跑,西边的火成就了披萨,东边的水成就了饺子。这不仅是吃食的差异,更是地理意义上的文明划分。
他记录湘西熏肉的火塘味、顺德鱼生的毫米级切片,其实是以吃食作为触角感知文明肌理。
当米其林标榜自己给本帮菜评级是“口味上的融合”时,它已经剔除了事物与文化的关系,这些看似“下里巴人”的小吃,实则是文化自由生长的底稿。
消费社会用“正宗”吸粉,网红店用“炫目的影像”致幻。陈晓卿唯一感兴趣的是路边大爷的灶台。
曾经,某餐饮集团带着合约要陈晓卿去拍餐厅,他却转身跑进了城里的“小偷”餐厅。因为他清楚知道,餐桌上少不了资本,而资本必会带来味觉妥协。

【三】
美食类纪录片热度最高的,始终是“主食+油”的基本组合,这印刻着农耕文明基因的饥荒记忆,反衬出现代饮食教育的不足。
在年轻人推崇轻食主义的时候,陈晓卿在山西面馆细细捕捉老师傅手心的揉面纹路,于潮汕大排档前记录下鱼饭翻面的4小时周期。
他以近乎偏执的态度,企图留下我们幼时的美味。
他笔下的酸浆米线,因工序繁琐,保质期短,注定无法被资本市场吸纳,但也因此保留了最原始的生命力。
美味如莫言笔下的高粱地里,野性的欢好,最性感的时刻永远在没有被驯化的田野上。
读罢《吃着吃着就老了》,好似进行了一场跨越时空的舌尖旅行,长沙的米粉、潮汕的鱼饭、银川的羊杂、重庆的豌杂……
这些平实的文字勾勒出一个迷你的味觉博物馆:没有金光闪耀的盛宴,也没有瓷器堆叠的华美器皿,只有朴素的粗瓷碎口碗承载着真实的饮食记忆。
在这个饮食越来越商品化、资本化的时代,该书告诉我们:最美味的食物就藏在普通人的一日三餐。每次食物与唇齿的触碰,都是一次文化身份的认同与肯定。
那些被陈晓卿拍摄过的小摊小贩,也许永远不会出现在美食指南中,但他们锅台冒腾的烟火,照亮了中国菜最原初的面孔。
在这个预制菜泛滥的年代,《吃着吃着就老了》不仅是一部食记,更是一曲岁月的挽歌。
“食物承载着记忆,见证着岁月,我们探索食物,其实都是在寻找自己。” 我们与世界的联系,就藏在我们过去的饮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