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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读 | 苑楠:《侧窗》(短篇小说)
牡丹文学杂志
2025-06-16 19:01:46

侧 窗  

文|苑楠

你认识叶小桃吗?她是走在人群里不会被轻易分辨出来的女孩。她穿着得体,步调轻盈,脸上偶尔带些倦容,但更多的时候,她的面庞像是被春天样的淡淡的粉红铺叠着,让人看着有那样一种恬淡,一种安静。认识叶小桃的那个春天,是我在北京独自漂泊的第七个春天。我喜欢春天——或许就是因为它太过短暂的缘故,我喜欢那种明媚的温柔,虽然很短暂,不炽烈,却很舒服。

而我,恰恰就在这样的一个春天里忽地萌发出了想要倾诉的欲望。

很多很多年过去了,和后海、和夜色有关的那场邂逅,已然成为了这徐徐微波里只我一人能够撞见的倒影。夜的后海,有荡漾着妩媚的妖娆,也有飘浮了悲伤的寂静。而我就是在后海的这座浮桥上,遇见了叶小桃。在北京生活的这些年,我依旧喜欢去后海看夜色,每月至少有两个周末会在那里肆意度过。有时就独自一人喝酒到天亮。遇到叶小桃的那天,我真的单是去看海的,酒瘾尚未发作。

穿着粉红色齐膝风衣的女孩趴在桥栏上,风吹动着她那花瓣般柔美的下摆,也吹动那头乌黑长发。好奇心将我吸引,我在距离她不到一米的地方狡黠地瞥视她。美,或许也是女人之间符合“天敌”的条件,嫉妒就算在千里之遥亦可滋生。但也许会有例外,我就喜欢上了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后来,每每我与小桃回忆起这晚的相逢,总感觉是冥冥中上帝在安排。我俩都忘记了是谁先招呼了谁,彼此间又是如何敲开了话题,只记得很快我们就坐到了夜的后海一条轻盈的小船上。也是在那一晚,叶小桃告诉我,她就要结婚了,她的婚礼正在热热闹闹地筹备中。当“热热闹闹”这枚词语从她红润的唇间蹦跳而来,像个小火球一般在夜色里摇摆,从来不会说祝福话的我竟莫名其妙地在那个晚上,在那一刻的推杯换盏间,兴奋地祝福了眼见这个女孩。我祝福她,用我所能想到的所有美好的语言,祝福她,以及她即将要迈入的那个世界。

那一夜晚我喝醉了,叶小桃也醉了。其实我还没醉倒,我还清醒记得凌晨时候是我打车送她回家的。叶小桃才真是个不会喝酒的女孩,只一瓶啤酒就让她东倒西歪,兴奋得找不着北了。我想若不是对马上要迈入的新生活满是激动,这小女子定不敢在夜晚独行,还与人喝酒。我还记得那天在车上她唱了一首歌——是多年前我最喜欢的一个电视剧《幸福像花儿一样》的插曲《爱如空气》,我记得那首歌,是因为那也是我很喜欢的一首歌,是我在KTV里从不能忽略的。而她唱着,唱着,就哭了。

叶小桃的微笑真好像这春天里的阳光一样,很丰富,也很廉价。她有张让人不需揣测的笑脸。小桃对我说,她嫁了一个很爱很爱她的男人。她还说,他们其实是相亲认识的。从她那双纯净的眼睛里我望不到半句谎言。我甚至感觉叶小桃会成为一个懂得经营婚姻的女人,因为在她结婚之后,我依旧能够从她的眼神里看到那份纯净和满足,听她滔滔不绝讲她的小快乐。那些夜晚,我有时甚至会被这个女孩所描绘的“家的画面”感动了,两股带着温度的水流在我眼眶里攒动、积聚,瘙痒了我的瞳孔。而每每那时,我就更加专注地望着叶小桃,就好像在望着那种被我抱有距离的幸福。在时间的拉扯中,我还是完好地控制住眼睛里水流的方向。我那样专注地望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可我的确从她的眼里撞不到半句谎言。每次,当我和叶小桃喝完咖啡分手后独自走在回公寓的路上我都会莫名地感到,春天真的好温暖。

也是叶小桃激发了我的倾诉欲,那份属于她的幸福在悄悄地浸染我。

在北京的七年里,那份阴郁的暗影使我对爱情的怀疑不断加深。好多次我在同一个噩梦里惊醒,那梦里有张无比模糊的女人的脸,她奇怪却温柔,还带着血一样重重的泪痕。她的撕心裂肺的呼喊混杂着一个男人苍凉失声的哭泣……在那个噩梦里,我漂浮着坠落到黑暗又无比幽深的洞穴里,刺骨的寒冷紧紧地包裹着我的身体,而在那个洞穴里,只剩下死一样的沉寂,我无助地望着头顶上的一切,呼啸的风声和湿冷的泥水肆意压向我,那股气息涌动着,就像要把我掩埋……好多次,我在那噩梦中惊醒,汗水和泪水浸湿了我的枕巾。在黑夜的天花板下,我的身体是僵硬的,我的呼吸是急促的,我甚至多少次怀疑我会在那样的掩埋中死过去。在这可怕的噩梦里,我病态地回忆着那对男女的样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出现在那个梦里的面庞却越来越不清晰。即使我用尽力气在黑夜中拼命地凝望,却根本看不清晰。

在北京的七年,那份怪诞的阴郁如一块铺在我心灵上的暗影,使我不止一次地鞭笞自己。在我生活和工作的圈子里,我始终竭尽所能小心翼翼,我学会了一种自我隔离样的保护,再不轻易与男人搭讪,甚至有意地拒绝了任何一种突如其来陌生的、熟悉的好意。当然,我也刻意地不出席任何人的婚礼,只为不听及人们对我独身的议论,淡然同事们对我充满诡秘的描述。因为只有我知道,被那个清晨的乖戾的打破的并不只是我原本在进行着的生命轨迹,还有我心灵深处隐藏的脆弱与羞怯,甚至是忏悔。我正是因此离开了我的家乡来到北京。我甚至不敢于人群众多的地方驻足,冥冥中,我害怕着瞥见他们模糊的身影。

七年,我的眼睛跟我心灵的某个地方也被迫变得坚硬,我用这坚硬竖起一堵围墙。断开了周遭,也围住了我自己。直到,我邂逅叶小桃。

在认识叶小桃的这个春天,我的生活好似也在不经意间发生着许多改变。当夜色朦胧,华灯初上,走出杂志社办公间,我冰冷而坚硬的躯壳在春风里有了小小的震颤, 每每那个时候我抬眼竟会在心里突地希望叶小桃能开着她那辆墨蓝色的小汽车俏皮地出现于我视野里,然后我无拘无束地坐上去,我们听着音乐唱着歌游动在城市的夜色里。那种时候,硕大的北京城也在一瞬间变得可爱、生动,富有魅力。那样的夜晚,我和叶小桃在夜色里逡巡,寻觅着一家又一家新奇的小店,我们偶或读书、喝咖啡,偶或大餐一顿填饱味蕾。我喜欢上看叶小桃吃饭的样子,特别在她饿了的时候,那些饭菜也因为她的狼吞虎咽尤显得格外香,也有时候,我们只去后海,在酒吧里听流浪歌手专注的歌唱。我也常暗自思忖,叶小桃和其他的女人到底有何不同?我为何会在叶小桃面前放下我那千辛万苦设置的防备?

在认识叶小桃的这个春天,我的生活的确莫名地发生着变化。像一粒阿司匹林掉入水中,水花骤聚、扩散,然后把讯息在水分子里传动。我突然间获得了一种真挚的温暖。可是也只有我知道,对这个叫我喜欢的女孩我仍然有着更为纤细的编织得千丝万缕的提防,或者说我对她仍旧有所保留——从来都是她在对我说,而我则笑却不言。

“你真的信爱情吗?”我承认,属于叶小桃的幸福正悄悄感染我,它试图撩起我的面纱将“我”看个究竟,我必须提防这意味着我必须在那温暖面前主动出击。我第一次在小桃的话语里插话,竟是问个愚蠢到极点的问题。

她被这问题怔住了。初夏的风吹动天边肥大的云朵,这季节里北京的天空少有的明朗,被阳光折射的蓝,蓝得彻底,蓝得通透,蓝得让人仿佛撞见藏进天堂的秘密。蓝得让人忘乎所以。叶小桃看着我,她的脸颊在蓝天、白云和阳光的映衬下散发出少女特有的光芒。那种红润,仅用“幸福”二字并不足以诠释。搅动咖啡的银勺在她指尖晃着,幽香阵阵在气息间逡巡。比起美式浓浓的苦涩现在我更喜欢拿铁淡淡的丝滑。叶小桃被我的话怔住了。一瞬,她看向我的样子变得木讷、迟钝、甚至有些口吃,她在愣神而没有作答。该不会是我抛出的问题把我们之间得之不易亲近敲裂了吧?我有点儿担心,倘若我会魔法我真要使尽浑身解数把这问题给收回来。在那刻的沉默里,我们对视着。我听不见咖啡屋里的音乐声好似我俩飞进了另一个星球里。我甚至开始责怪自己为什么偏要如此执拗把个相信的“相”字生硬去掉,叫那问题本身凸现出单薄、无趣,一副孤零零的样子,多像此刻坐在小桃对面被一身黑色紧紧锁住的我。

叶小桃没有回答。片刻又过去,她依旧安静。咖啡屋的乐声重在我们之间缭绕,冲淡着那份尴尬。小桃低下头去,她纤细的手指在精致的咖啡杯上摩挲。她瞪大眼睛望向窗外那块儿云朵,那云朵已在风中消散了形象,被剥离、被拉扯,在时间的偏移中竟轻盈起来。

“我曾以为寻找本身就是爱情不变的母题,寻找被上帝劈开的另一半自己。”我并非在聚拢叶小桃那早已偏移了的气息。我更像是在对话中埋设下主观论调的情绪。七年来很多次我在他人议论爱情的框架中纵身逃离,因为我早已不确信对于爱情自己是否还有资格与理由去评判。作为爱情的粉碎性失败者,我害怕再被爱情附身,只有不断抗拒才能自保。也因此我丧失了谈论这话题的现实感。当我莫名地撩开一层面纱,叶小桃竟从九霄云外回过神来,她的样子像极了要认真听讲的小学生,在逐渐露出的话语里她全神贯注地望向我。而我有意制造了三秒钟的空档,似绘画里的留白。三秒钟后我抬起头,“遇到他的时候,她跟你一样,经历着生命中最曼妙的时节。”我对她说。

其实在面对那些形形色色的女孩时,我曾有过想跟她们谈谈“她”的冲动,但每次欲言又止。该如何说呢?我刻意清了清嗓子,选取一种充裕磁性的声音(我在希望这讲述带有某种庄严性),我试图牵引小桃要她和我一起跑,跑进那年那时那夜色里,我自己也并不清楚我要带她去看些什么,或许只是欲望在怂恿,我有些自私的想或许只是那时的她身边偏偏缺少了一个,叶小桃。

午后太阳的光泽照进楼宇间,窗外穿梭的车辆与人群变得柔和,时间好像在凝固,舒服得让人脱掉保护与束缚。我身体里有头拦不住的小兽,它奔跑、跳跃,莽撞不安。我好像又望到那晚后海的夜色,跟生命中所有的夜晚一样在绚烂的繁华里映射飘渺的孤独。我在自己的话语里撞见“她”特立独行的脸:她是那样不愿被束缚,靠声音分辨猎物,能搜索到深沉忧郁里的天真,在爱情中她惯于飞蛾扑火,却每每落荒而逃。

“男人大她二十岁。”我掏出一支烟含进嘴里。叶小桃像探寻未知一样,盯住我。

叶小桃面颊上有股诱人的红润,该是幸福在通体幻化后显示出的美,那种美叫人心醉。此刻的叶小桃是美好的,她美好地信着爱情和婚姻。可为什么不呢?在我眼眸里她的美扩散着,铺展着,像一场雪花纷纷扬扬。桌上的灯盏随夜色加深有了更温暖的色泽,滴落在画面里:厨房里的男人敲打鸡蛋用一支修长的勺子在青花瓷碗中搅拌,鸡蛋泛出鲜亮的黄,热汤和着笑容被一同端出。女人的背影在这笑容里鲜活起来,淡粉色毛衫上散发出甜蜜的暖香,她笑得清脆、悦耳,他说过那是种幸福足以让同龄友人为之嫉妒,那是可以叫岁月流泪的笑。

爱情又一次穿越时光沁入我,生活在他笔下是诗。

“像情诗一样生活。”我自语着,没经过编排,没做一个编辑或写手应付出的最基本的劳动,我脱离逻辑地叙述在我和小桃面前呈现出故事凌乱的局部。小桃脸上显出疑惑,而这恰恰满足了我的需要,我在叶小桃的眼睛里撞见了“她”当年的表情。当年她也是如此吧……可疑惑很快就被她的唏嘘被她心灵深处带着毒汁的小小妒忌掠走。在夜风中她听他的故事,隐秘的嫉妒如万枚针尖在心底乱射。

以毒攻毒,是诱惑最高境界吗?盛放的罂粟花,从不被爱美者排斥。像他望向她的那双眼睛,像后海船上的星光。而那个夜晚没有船。他们只是沿长街行走,惬意,舒服,在月光里飞行。把冬天走成春天。一些场景伴着咖啡屋浓郁的香气升腾,在被我打乱的逻辑中复活,我窥视、挖掘,不时举出一枚词语或句子。坐在我对面的叶小桃开始听不懂我的胡言乱语了,一种奇怪的力量在敲打,我都后悔选择喝咖啡,此刻若换作是酒,这故事该在酒精里开花,召唤那个被埋葬了的她。可现在只有咖啡因,我找不到醉的理由,咖啡在为我提神,我看到叶小桃咽下一口咖啡后,重又望向我的眼睛。 

我该怎么讲呢?

有部电影叫《绿茶》,作家金仁顺在《水边的阿狄利娅》里偷梁换柱,暗度陈仓。世界被太多虚构占据了,触碰真心才显得那么可贵,也许可怕的并不是粉身碎骨,也许……我放下手里的咖啡,对叶小桃微笑:“你最长,和男人进行过多长时间的交谈?在毫无外人的情况下,在毫无目的的情况下。你们能谈些什么……当然,前提是他不是你的丈夫……”

这问题出自一位编辑之口着实让人不得不多想,我猜叶小桃是想到了什么,她又一次回我以沉默。而我那个念头已经翻滚,撞击我的胸口,在气管里沸腾,我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住口吧,险些闯下大祸,险些把自己完全暴露在叶小桃楚楚动人的眼眸间。

叶小桃值得我释放这个秘密吗?释放将带来什么,把自我毫无保留地告诉对方就是诚实吗?撕碎人与人的距离,破坏平静相处的美,不是大错特错吗?所谓诚实不过是另一种自私。秘密不论多么宝贵,一旦被说出,定会受刑——那是自我忠诚的可怕诅咒。这诅咒裹挟着我。就像那年冬夜里的大胆释放过,像引诱,像袒露,像遭遇背叛。愚蠢不堪,惨不忍睹。

现实早已脱离开虚构的伟大,得到升华。而秘密只有被包裹,才能风生水起。

叶小桃没有回答我,在我凌乱奇异的讲述中,我们之间的距离有两万五千里。好笑吧,倘若身旁有人观察,定会为我俩的表情窃笑。也许这咖啡屋里的笑声中就有几声是朝向我们。 

笑声也随音乐流动,成为另一层包裹,因为陌生而温暖。嘲笑有时比火花更温暖。

“你有没有和长时间与你交谈的男人产生过‘火花’?抑或,激情?”为了避免叶小桃的误会,也害怕这个小听众倦怠走神儿,我刻意变换风格。“根据科学分析,人最好的伴侣是和自己有话可说的,在漫长的生活中,仅仅因为激素的需求,男人和女人也需要有个倾诉对象。”我试图用一种全新的语感,公正、客观,包含共情与悲悯。叶小桃显然被我带回神,可我来不及庆幸,“火花”刺疼着我的记忆,随之而来还有一张忽而完整忽而扭曲的脸。

“我们是你说的那种能撞出火花的人吗?”那双眼眸,那种微笑,那飘浮在空中的烟草气息钻进我心里,摇曳旌旗。我对叶小桃说:“那夜晚他对她说想走弯路,她没有反抗,在一架臂弯里顺势。”我还想说……

“‘火花’绝不是爱的全部。不释放的激情也未必失掉‘火花’!”这回叶小桃没有等我。她像架起一挺机关枪,一边说一边在用力抿嘴,我看见她咬在嘴唇门牙上的那副亮闪闪的矫正套。叶小桃因为说出这些话而微微抖着身体。夕阳西沉,咖啡屋里的音乐依旧细腻,灯光更加诱人。我意识到我们的交谈和爱情、和婚姻,和彼此的秘密正套上千丝万缕的联系。

叶小桃撑大眼帘凝视着我,我知道在她体内一个神秘的洞穴也在炸开,黏稠的东西飞快地弹出来。连她撕咬着的唇齿都像是挖掘工具,一步一步破坏掉那脸颊的温暖。

“我是说有时‘距离’才是需要的。不,我是说……”这个拥有逻辑和美好的女孩,正在我的面前使劲撕扯自己,可无论她怎样用力,都不能拿出令我新奇的词语,怎么可能呢?毕竟在出版社工作了七年的我每天都面对成千上万的词语。此刻唯一能令我吃惊的是坐在我对面的这张脸和那颤动着的身体。我在这张脸上又撞见她的痕迹——她的故作聪明,她的自以为是,她那时真的太年轻了……像此刻坐在我对面的叶小桃。 

我藏下突然升起的笑意。叶小桃却不再开口,她把杯子里的咖啡咕咚咕咚咽下去。唱片机突然卡壳,发出刺刺啦啦的声响。我招呼服务员给小桃要了可以暖身的红咖啡。一个女孩走到硕大的古铜色喇叭边换碟片,我猜该是首欢快的曲子,否则怎么压住这阵尴尬。突然的安静又叫人灵魂出窍。我也呷一口咖啡,遥遥地望着菊花吊灯,直冲冲的温暖是真挚的,也是咄咄逼人的。

我又看见那对润湿的眼眸。七年来,那眼眸不停地出现,在我写下的小说里以各种姿态乔装打扮。

“拥有距离让彼此不被打扰,其实是做一种选择。”就在我回想那双眼眸时,叶小桃竟几近完美的说。她手捧咖啡眼里有水光。窗外夜色开始弥漫。她忽然向我凑过来,面露笑意压低声音,她说:“我们跑吧。”我也升起冲进夜色里的疯狂。在夜的北京城跑一跑,多好。让黏稠的东西被夜风吹干。

小桃拉我坐上她的车,我忽然想会开车的女孩是真幸运,拥有拔腿就走的勇气跟能力,真好。车里郑钧的曲子循环播放,那晚我知道了一个名字,他是小桃消逝的青春,从起航的飞机上破碎掉,叶小桃说她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他的婚礼上,朋友们喝得酩酊大醉,她悄悄凝望了他许久。飞行杂志上有一页被叶小桃的泪水深深浸湿过。

“那是我的男神,没有恋爱的初恋。你能理解那种爱吗?”小桃望向我。一瞬间,不知是为小桃还是冥冥中爱情固有的力量,我的眼圈竟也湿润起来。我们下了车,天下起小雨来。

“如果有机会,你会告诉他你爱他吗?”

“不。我想他是知道。”小桃带泪的笑靥,像朵百合花。

“那你爱现在的老公吗?”

“我想我能经营好我的婚姻。因为我不再苛求火花,还有……我想要个小孩。”雨丝打在玻璃窗上,夜风有些许凉意。我们回到车上,车窗外行人在雨中大多加快了脚步,行色匆匆;也有一些人刻意慢下来,伸展双臂,像在被雨水洗涤。

“我想拥有和这世界更扎实的联系。”叶小桃脸上的表情是坚定的,莫名的心疼混合着艳羡在我的血液里奔流。那晚我破天荒邀请这小女子到我公寓里坐坐,可她说夜深了下次吧。

“有机会,我还想听‘她’的故事。”叶小桃抱着我在我耳边说。

出版社赶稿子,我有两个星期没能跟叶小桃见面。那期间,我时常忘记开手机,有时一篇稿子写得天昏地暗,黑白颠倒。叶小桃给我语音留言,无外乎让我空下来记得联系她,她说还想听故事。人是不是都有种平等交换的欲望?我听取了小桃的秘密,光奉献眼泪明显不真诚。可要我继续继续讲下去,势必要撕裂,我可能连同那噩梦一块儿讲给她。我想还是不要了,毕竟那是连我都害怕的梦。我的稿子终于如期交付,领导格外开恩给我红包加休假。叶小桃的电话是在我接银行卡进账短信的时候打来的,拿到薪酬的幸福感让人忘乎所以,我答应叶小桃,请她喝咖啡。 

咖啡屋来了位弹唱帅哥,比单纯听碟片生动了许多。但我和小桃下意识选了靠边的位置。这次我先取出烟含进了嘴里。这些天我没做噩梦,或许稿子赶得太极一累就睡得香。叶小桃倒有些憔悴,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那后来呢?”她望着我,脸上的红润又在升腾。

黄昏吞噬西天,晚霞沿着云的轨迹攀援,夜色初起漫布的绯红足以给人温暖的错觉。我取下烟,被弹掉的一截烟蒂顷刻间丧失了性命。我对小桃说:“什么都没发生。”那晚弯路只走了不足两米,他便拉回了她和自己。又一些场景在记忆里升腾,那道路因此成为祭奠。七年来在北京的每一天,我都避免路过那里,甚至不惜因此绕行,费力费时,这城市里一个微小的局部被我人为毁灭了存在。可这毁灭,让它于我无比清晰。

那晚的汽笛鸣叫,那晚的欢笑嬉戏,那晚她心里涌起的浪花和他对视时彼此眼里的水汽。

那晚,夜空里的星斗稀疏却闪烁。

“我想知道——她,后来呢?”叶小桃望着我,她眼里有微暗的火。

“你读过《水边的阿狄利亚》?”再次坐到这里叶小桃被“她”吸引着只希望我快点把故事讲下去。而经过一段时间的独处与修复,我的倾诉欲已不刻意,不着急。特别是在我知道坐在我对面的女孩也并不像我想得那么幸福。我对这故事本身在丧失兴趣,有意岔开话题。七年,我没心没肺地把这个故事咀嚼、变幻、腾云驾雾般游戏过多少次,连我都早已分不清什么是故事本来的面目,什么是我对它不自量力的亵渎,又或者叫救赎。

“那小说后来被拍成了电影《绿茶》。”

那晚走出咖啡屋天又入夜,跨出木门的一瞬,小桃抬眼望了望星空。

“你说的,该不会是你要写的小说吧?”她问我。

“想听吗?”我淡淡一笑。

她沉默不语。“任谁也不愿听一个无趣的第三者的故事吧。如果里面没有死亡,也没有撕心裂肺,没有……所有能构成悲剧的元素。像你这样的已婚妇女,是不是更不愿意听?”我故作深沉盯住她。叶小桃笑了,她的笑声在我耳畔流动。

“我想知道这故事的结局。”她说。

“小桃,写作有时是为了纪念还是忘却?又或者是为了和解,然而和解并不等同妥协。”我抬起头望着她。

“我觉得纪念的成分多一点儿吧。”她的话在夜色中糖块儿般径直飘进我心里。

再次分手后,我和叶小桃将近三个月失去了联系。期间,我不得已接下了社里一套关于婚姻问题的丛书。一个独身女人拿下这选题必须拼命恶补,我开始有目的、有计划混迹原本不被我在意的妇女们的圈子里,陪她们聊天逛街,听她们或在手机里的耳鬓厮磨,或于大庭广众下的呼哧乖戾。我看着她们,用我最大的耐心和定力。也有时候,我会莫名心疼她们在幸福掩盖下的那种经营。

就在我拼命恶补的日子里,叶小桃告诉我她怀孕了。

她偷偷打电话给我说老公不让她用手机怕辐射。小桃说怀孕的日子实在无聊,要忌讳的太多了,很多东西都不能吃,身体还不断地走形、发胖,她说自己看起来越来越像个妇女,说她心里有种奇怪的排斥,还有那么点儿恐惧。听到“恐惧”这个词从叶小桃的唇间蹦出来,我才恍惚明白我为何会喜欢叶小桃,她为何是不被我排斥的女孩。我突然有种要落泪的冲动,我真想拼命抓住叶小桃,抓住小桃就在这一刻,在她人生轨迹上的这个阶段。

暴风雨也在这时突袭,阳台的窗子剧烈开合着,叶小桃的电话挂断了。我坐在飘窗前望着窗外的风雨不禁叹息,我发誓如果再见我无论如何也不给她讲那个故事了。让一切停下来。我不想让她听见那个噩梦,我更不想让她肚子里刚刚萌芽的宝宝听。

过了三个月的呕吐期,小桃说想出来透透气,她说孩子成型了,不很闹,在她肚子里蛮懂事。而我也的确想见见小桃了,和叶小桃分开的这段,除了社里的工作,我把时间都用来写作,在现实生活中,除了叶小桃我本就没有朋友。叶小桃已经不喝咖啡了,咖啡因对腹中的胎儿有影响,我当然也不打算带着一个大肚子的女人在家以外的地方游荡,从这一刻起,我有了想要保护她的冲动。我叫出租车司机把车开到很低的迈数,遇到颠簸也尽量绕行,我带小桃回家,我把她带到我在这硕大的北京城里狭小却安逸的家。我不吸烟了,我倒白开水给小桃,也给自己。怀孕使叶小桃比先前丰满了许多,自然的红润让她看上去更加温婉动人。怪不得人们都说,怀孕的女人很美。怀孕的叶小桃,很美。我跟小桃讲我的选题,这三个月她的脑子木木的除了育儿还是育儿。我跟小桃讲我在做选题过程中遇到的所有困难,讲那些啼笑皆非的事件,讲我的虚伪跟狡猾,她静静听着时而还帮我出些主意。而我其实已经稳稳拿下这选题了,在社里我靠的就是一股干劲,只要我想我就一定能做到。

“还是讲讲‘她’的故事吧,再后来呢?”叶小桃竟然还记得我给她讲的这个暧昧不清的故事,要知道此时的叶小桃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腹中的胎儿成形,在长耳朵,我若继续将这不堪的故事讲下去未免有毒害下一代的罪责,情何以堪。况且我已发誓。

“你看这么多书?”小桃低头去拿起茶几上的杂志。狭小的空间堆满了我从地坛书市、后海书屋淘来的集子。七年来在喧嚷的京城我就靠这些纸浆来喂养灵魂,填饱肚子。她凝神望向我,“接着讲吧,我很想知道她的后来。”窗外,风吹着枝叶沙沙响。春风是那般地酣畅淋漓,比起秋雨更添几分潇洒,可它吹着吹着就把短暂的春天吹走了。我搬出一把软椅让小桃坐下,“后来,”我说,“她爱上了他。”当“爱”这字眼倾泻而下,瞬间,尴尬、羞涩混杂着不安将那个清晨又一次推到我眼前。那个清晨,她悄悄躲在酒店的飘窗前,她最怕在人前虚伪的寒暄,她原以为那车开出了一生的距离。可之后,文字却像芨芨草,毛茸茸骚动着他们,探讨一本小说,打开一首诗,从会心的微笑、莫名的惆怅,到徒然的希冀。

他写信给她,他在信里给她写笨拙的诗。

“除了文字,还有声音……”我终于没能忍住,我对小桃讲到声音。

淌入血液的是声音。我说他们通电话了。第一次,她一阵慌张按下接听键,那头传来他的声音。交流简单而克制,依旧是关于文字,可她从那时起开始贪恋上他的声音。时空里在生长蚁穴,微妙地侵蚀堤防。防线如何设置,原本他有,她也有,在曾经近乎神秘的夜晚里有,后来依然有,但一种亲近却在防线之上飘浮着,原来有种情感可以飞行。从对话开始他们闯入声音的界限。午后风雨声中传来他的深沉忧郁的天真。他对她说了,想念。我的喉咙被激烈的火充斥,我不由得清清嗓子。望着坐在我对面的叶小桃,她身躯有些肥胖了,她直直地盯着我,手指在凸起的小腹上摩挲。有一刻我觉得自己像在接受审讯的犯人。

阳光袭进来又退出去,从光亮到昏暗屋子里静得出奇。我摊开手掌,最上层是婚姻线,多年前一位搞艺术的阿姨曾说我的婚姻不太好,这条线乱(极其微小的动作隐匿于我的讲述中,叶小桃并未发觉)。我推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七年来,每次述说的过程对我而言都像一次剥离,记忆在我的唇间慢慢逝去,也像弹出的烟蒂。我开始觉得,关于她,我说得越多越陌生,那故事本身越不属于我。只剩下不曾说出的因为闭口不提,才得以在我体内存活。

可那种存活像一枚钉子,锋利坚硬又准确有力地按住我。

太阳向西边沉去,时间总是这样没有一刻停留。纵然我和小桃此刻在记忆的漩涡里扑打溅起的也绝不是回忆里的水花。时间总这样一刻不停地载着人奔跑,无论我们想不想,它都主宰着生命的方向。可在我的生命中,有过一段真空。该算是我对时间之神做出的无力抵抗吧,我从未对人说起。那个噩梦我不说出不止因为害怕,我知道,还因为祈祷。很久以来,我祈祷自己可以变回自己,又或者是变回自己没能成为的样子。

在我的面庞山风重又铺开它的迅猛,悬崖峭壁使道路成为每个人最需要的牵系。风吹走了浮云,吹走雾霭,甚至吹走阳光,吹走一切可以被吹动的东西。在那种高度与温度中,只有能够存活的树木和磐石,如同被风吹过之后仅仅留在人的心里的感觉……我至今不知道如何去表达。那段在远山上的行走,不同于月光里的飞行,那才是我与生命的一次独处。

是它,让我敢于再行走,敢于做选择。

我做出离开一种决定,离开一种生活。

夕阳西沉,我对着硕大的玻璃窗愣神,小桃的身影映在这一窗灯火阑珊里。她微微发胖的身躯,有温和的美。望着这画面,吹着记忆里的风,我竟有比在咖啡屋更舒服的感觉。这感觉也让另一个身影悄悄飘进来:二楼隔间,天鹅绒毯子舒适柔软,中年女子拥着美好容颜,她轻轻地按下班得瑞的“春天”,在缓缓铺开的瑜伽垫上身体愈来愈柔软。门被巧妙地留着缝隙,音乐顺着扶梯旋转;她掀动硕大的丝绸窗扇,让喷壶行在植物边缘,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将内心的希冀虚掩,中年女子具备着柔韧的勇气。

“那是家的画面。”我特意地重复着“家”,我想说那是他想逃出的家,可当我用翘起的舌头把个“逃”字送出去,舌尖突地失去知觉,冷冰冰地翘着,我一脸尴尬地笑。

“他想要轻松,想结束一种生活,在有生之年走向她。”我在向小桃坦白这故事最落俗的部分。很多年,这无法在嘈杂场合里继续下去的故事或许并非因为噩梦,而是因为落了俗,俗世里包含太多。手机在这时响起,小桃按断,那边又打来。我说接吧,小桃微笑地望望我,她说不早了得回家了。叶小桃拒绝了我的送行,她自己打车。而我根本没有想和小桃待下去的欲望,是那个电话拯救了我,拯救了被叶小桃“挟持”的我。我升起感谢这局外人的冲动。

之后一星期,我再没接到叶小桃的电话,我想她大抵是听故事听累了。又或许妊娠反应剧烈了也可能,听人说有的孕妇月份大了会再闹一次,这样多数怀的是男孩。结束了休假,我又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一天夜里我接到电话,他说他是叶小桃的丈夫,有事请我帮忙。我二话没说起身出门。

“小桃手机上总出现你的号码?我听小桃说起过你。”坐在我对面的男子高大英俊声音有些低沉,我笃定他很少出入这具有暧昧灯火的地方。地点是我选的,他此刻坐的那把椅子,不久前小桃也坐过。“坦白说我需要你帮忙,劝劝小桃,我不想离婚。我对不起她但不像她想的那样……她还怀着我们的孩子。”我示意他不用再说,我已然知道这个大男人为何蜷曲在我面前了。看着他脸上奇怪的表情我脑海里却闪过小桃哭泣的样子,在飞机上哭泣的叶小桃是一张怎样的面孔呢?他们的脸庞也在一瞬间和另外的脸庞重合,重合又散开。

通感在我胸腔里沉闷地起伏着。

“我不能保证,但我会努力。”我们在夜色中分手。在京城绚烂的夜色,我时常混淆白昼和夜晚。什么才是绝对的剥夺?如果人悖逆生活,生活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如若对生物钟这种生命形式做一次反抗集结的话,会有多少人不嘲笑只去体验。也许是内心深处有种情绪在反复央求,也许是冥冥中上帝安排我在这春天里获得慰藉,也许是叶小桃那张曾让我心醉的笑脸,也许是刚刚坐到我面前的那个可怜也可笑的男人……

我再次升起了倾诉的欲望。我决定把一切告诉叶小桃,把她的故事完整地讲出来。

“还是来我家吧,我给你准备了欧洲奶粉,同事出差带回来的,味道很棒。”我打电话给小桃。小桃说她还是想知道故事的结局。我说:“好。”

天又下起雨来,春已被夏的脚步接替了,雨水越来越多。可在北京季节就是这样,每次变换都经历冷热反复,在人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季节已经变了。雨水有些凉尚缺少夏的气息,我给小桃沏了杯热牛奶,浓浓的奶香在空气中飘荡。

“他离婚了吗?”在安静中,她抛出掷地有声的问话。我来不及作答。此刻的叶小桃像穿越时空立到我面前的一架天平,“放弃没红过脸打过架的妻子,为他能惬意生活而苦心奔波的人?”“他那么自信他的女儿能理解他,原谅他,支持他?”“她呢,一意孤行吗,忍心看着一个家庭因她毁灭?”“爱情到底是什么,什么样的爱能经受考验,能够不自私?”疑问一连串地从她唇间喷薄。她用过于冷静的口吻等待着我。

矗在我眼前的叶小桃的脸庞像极了桌子上那盆仙人掌。

怀有三个多月身孕的叶小桃习惯于双手交叉放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她下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弱小却富有力量的生命,他在改变着小桃或者说使小桃拥有我尚未拥有的完整。就像她希望的那样她在与这世界产生更加扎实也更真切的联系。一些场景在我们之间弥散,充盈,潮水般覆盖。女儿弹琴的样子是他最喜欢的,他把洗脚水端到踏动琴键的脚丫旁,听她俏皮地喊声爸爸。那晚他帮女儿关灯时,女儿对他说到爱——我真的无法想象那种幸福——会像叶小桃逡巡在小腹上的手指吗。

而我不得不反问自己,我是否该再讲下去?我最想做的难道不是留住我的叶小桃吗。   

把她留在两个世界之间。 

闭上眼睛话语像风袭过我面庞。“他说她的出现让他的灵与肉分离,让他痛。他说他对生活有不甘心,总想到还有很远很远以后,是新的寄托;他说他的挑剔、冷战总被妻子当作玩笑,而他惧怕着生活的密电,像在宣告失败。”我将目光跳过叶小桃,又遥遥抛去窗外。

“是生活把仪式感搞丢了。”小桃说。 

磁铁般的魔力耸动着我,我不顾一切加剧事态的发展。“拿到离婚协议书的那晚,他说妻子哭着撒娇,‘我们可以不离的,对吗?’他说他真好像要被动摇。”夏夜的黄昏开始弥漫,我走到阳台关上那扇窗户,狂风在窗外将树枝摇曳,对于春天它比太阳有着更加多变而幽默的掌控权。让生活就此倒带更好吧,相比于毁灭……我看着叶小桃,她也看着我,我的话就像一块儿哽咽在喉咙里的生铁,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再后来呢?”在停顿中近乎窒息,而叶小桃再次把目光抛向我。

没有一个女人在危险来临的时候,毫无防备,可有时候,爱情的盲目会让人忘乎所以。自我决绝似的投入与无法自拔的脆弱,事实上是可以画等号的。我要将这故事的盛宴跟高潮全盘托出,我期待着叶小桃的目光,我想给她讲起那个噩梦,那噩梦里所具有的恐惧,至今仍令我震颤——跳进对垒的战壕,坦白似倒不净的沙粒,解释,掩饰,宣誓,有多少爱就有多少怀疑,每个人都在作战,精疲力竭。“像罗生门。”他们因为声音开始,恰用声音结束。一个清晨电话铃骤然响起,父亲递给她听,那头传来一个女人近乎疯狂的咒骂,痛彻心扉的哭泣以及用死亡掀动的威胁。“好,好,好,我错了,你下来……”在男人那绝望的哭泣声中电话挂断了,他的声音在那一刻显出懦弱,苍老,又真实。

那个春天,她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周身空空如也。

“再后来呢?”我发觉双臂间有手掌抚来,是叶小桃从背后抱住了我,她问。难道这个发生在七年前的故事还不肯结束吗?这发生了七年的故事到底要怎样去结束。它的走向是否能由我一个人决定?我和叶小桃对坐在被混沌吞噬的狭小空间,我们越来越看不清楚彼此。

“她多么可恨又可怜,她——多么傻——”小桃在黑暗中自言自语,可她的话多像藏进我心底的话语,早在七年前就曾出现在她对自己的质问中。沉默良久,小桃喝下杯子里剩余的牛奶望着我:“说不定是她帮他们找回了婚姻的真实,找回了需要和存在,她……不是个坏人,或者说她坏得一点不彻底。”我看到叶小桃嘴角泛出的笑,在她眼神里我又一次撞见毫无欺骗的坚定。

她的笑,令人心醉。

我打开灯,光在黑暗里冒失、怔忡、徘徊。我告诉小桃再后来,那个受伤的女孩她请了长长的假独自一人到长白山看天池,独自一人上西藏看雪山,她在遥远庙宇里行走,祈祷。为一个家庭祈祷,为一个中年女人,为那个一夜间苍老的男人,也为那个会弹奏美妙琴音的少女。独独没有为她自己。她用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去到了很多地方,她爬了山,也看了海。她想用惩罚来救赎自己。再后来,她离开家乡,独自一人到北京发展。可是七年,被那个故事包裹着的她,和自己丢失了联系。

我终于有些口干舌燥了,我有点儿舒服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起身去冲一杯茶给自己。在厨房的侧窗,我看向叶小桃,橘红色灯光在黄昏里蔓延滴落到她乌黑的发丝间。我看到她对着我那张巨大的艺术照发呆,好几分钟过去了,她抚着肚子弯下身去,她用袖口一点儿一点儿擦拭了那照片上附着的灰尘。有一瞬,我看到她的嘴唇贴在相框上,她轻轻地吹着,吹。

我望着她,心中有股莫名的温暖。

原载于《牡丹》2025年第6期

责任编辑 李知展

作者简介

苑楠,河北保定人,河北省文学院十一、十二届签约作家。作品见于《文艺报》《长城》《山西文学》《北方文学》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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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      审 | 王小朋

二      审 | 李知展

微信轮值编辑 | 高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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