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甜菜的记忆
陈树宁
甜菜，是故乡原野上最早消失的经济作物，二十世纪初几乎看不见它的踪影。因为，糖厂没了，也就看不到有人种甜菜的忙碌，看不到收甜菜的热闹，看不到拉甜菜的四轮拖拉机在村道上奔跑，也吃不上甜得流糖汁的烤甜菜片。
十一放假，回到村里，院子里没有堆积如山的甜菜、玉米和坐在院子里小马扎上削甜菜，剥玉米皮人们劳碌的身影，整个村子空荡荡的，见不到几个人影。站在村头的土桥上极目远望，曾经的一切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回放。我心里的寥落与忧伤久久无法散去。
甜菜风波
关于甜菜最早的记忆是七十年代初，甜菜，当地人俗称糖萝卜，是一种能够榨糖的经济作物，那时，种植的面积不大，产量也少。
我家住在暖泉火车站，铁路西的新建队，上小学要到离村四五里的洪西小学。洪西小学座落在暖泉火车站水泥厂的北边，每天上学放学要经过一段铁路，需翻过铁路，沿着铁路向北走一里多路，路过一座小桥再向东就到了我的学校。这途中靠近水泥厂建有一座货场，堆放工厂的料石，也收像甜菜这样的原料拉到银川糖厂去加工。
也是十月的深秋，料场上有堆积如山的甜菜，已经发黑发蔫了。那时，同学们的集体观念很强，知道那是公家的东西是万万不能碰的，但有几个吃供应粮的同学，见多识广，胆子很大，放学路过时，书包里偷偷装两个糖萝卜，拿到车站换糖果吃。不料被人告发，学校对此很重视，组织召开纪律大会，几位同学被请到前台，脖子上挂两个糖萝卜被批评，然后游班以儆效尤。于是，班班召开主题班会，不能偷拿公家财务，有些班甚至开展了针对小偷小摸斗私揭发批判的专项整治，一时间墙上张贴了许多批判的大字报，批判这种不良行为。那几个同学也埃班做检查。然而，甜菜很快被拉走了，甜菜风波也就平息了，一切又回归了正常。
种甜菜 喂骡子 吃甜菜
糖用甜菜是当地最重要的一种经济作物，包产到户以后，作为一种经济作物，本地开始广泛种植。
贺兰山下的这片沃野，普遍实行黄河水自流灌溉，黄河水里的泥沙能很好的改良土壤。故乡的土壤含碱量大，昼夜温差也大，甜菜在富含有机质的碱性土壤上生长良好；施用化肥和农家肥涨势更旺，本地昼夜温差大，又能有利于提高光合效率和降低夜间植物呼吸强度，增加糖分积累，甜菜长的白胖硕大，大的可以长到十多斤，产量很高，经济效果好。所以，县县有糖厂，家家种甜菜。
在解决了吃粮问题后，为了增加收入，家家户户开始种植甜菜。
四五月间，春风送暖，阳光明媚，田野里一片欢腾。土地深翻后，撒上土肥，庄户人开始在土地上精耕细作，男人们先是用铁耙把田打匀，再用石磙磨平，用锄头打垄拉沟，女人们则接着把浸泡过的甜菜种子，拌上化肥点种，再用双脚复垄，一排排整齐的沟垄和一双双脚印在脚下向前延伸。也有用耧（播种子的一种农具）堵了两边耧腿，只留中间一条来播种。这样可以保持行距，速度也快，等到秧苗长到约摸一尺高，则开始间苗保持株距，然后，用锄头锄地清除杂草，这样甜菜充分吸收阳光，春灌后，叶子长得又肥又大，地锄三遍，田里是大片大片耀眼的碧绿甜菜，叶子阔大，看不到泥土，让人赏心悦目。
站在土桥上，尽管此时，田野上看不到甜菜，看不到劳作的人群。但我似乎仍能清晰地看见叶子阔大的甜菜，唰唰唰在地里疯长，看得见每天放学后打一捆甜菜叶回家喂猪，喂骡子。家里的那头老骡子，只要听到我割草，打了甜菜叶回家，它就迫不及待的在圈棚里转着圈，刨着地，打着响鼻，摇头晃脑的奔向圈栅栏，我先递给它带着糖萝卜的叶子，它咧着嘴，迅速拽走两颗，嘴唇翻动，将萝卜嚼的咯嘣咯嘣作响，津津有味的咀嚼着，看着它大口的朵颐，我摸摸它的头，把剩下甜菜叶撒进马槽里，它低着头安静的慢慢吃起来。
那头骡子陪了我将近十年的美好时光，就像我的一个亲人，每天给它饮水，割草喂料。我们一起犁地，送粪下田，拉土垫圈，夏收拉麦子，打场，拉麦柴；秋收拉稻子，玉米秆，收甜菜。农闲时田埂上放养，一起到加工厂碾米磨面。母亲去世后，那头骡子被三姐夫接着喂养。
九八年，它老了，干不动活了，一个牲口贩子看上了它，恰巧那天我也在场，它挣扎着不愿走，我们依依不舍，它一步三回头，满脸忧伤，复杂的表情让人看了说不上的难受。它就那样被人牵走了，我默默的跟在后面，送它到村头小桥，目送着它消失在视线里。我像又失了一个亲人，几天心里都不能平静。
小时候喜欢吃糖，每年过年，家里会买一点水果糖，年三十晚上守岁，母亲给我们姐弟每人发四五粒水果糖。我从糖的甜味里知道，只要能吃上糖，就是过年，是一年里难得的幸福时光。那时候，糖像驶向远方的火车，常诱发我从田野上眺望车站高楼的繁华与街道的旖旎，觉得要让自己的生活里有更多的甜，就应该往城市里去。如今我住到了城里，那种甜蜜却再也找不到了。
甜菜跟玉米、土豆等作物一样，都是儿时烧烤偷食的最好食材。离村子不远，建有一个很大的甜菜收购点，但看管的人再用心尽责，也防不住孩子。下午放学早，我们几个伙伴偷了甜菜，在渠坡上掏一个坑，做出一个土火灶，找一些干树枝生火，用火烤着吃。甜菜个头大，不易烤熟，用铅笔刀切成块，或者将甜菜往地上一扔，喀嚓一声，裂成几块，然后丢进火里慢慢烤。
秋天的阳光很温暖，从弥漫的香气里判断一块甜菜的生熟度，耐心等待甜菜在火里一点一点变软，便一直在火坑上忙活。烤熟的甜菜从火坑里刨出，外皮焦黄，烫手，滋滋滋往外流糖汁，咬到嘴里软糯香，甜如蜜。有时把甜菜拿回家，姐姐们的吃法则更高雅，先把甜菜洗净，用刀切成片烧烤，或切成丝做成甜菜饼，或洗净切成丝拌了面放到笼屉上蒸，然后拌面浇上辣椒油更是美味。
晚上地炉边切片的甜菜围成一圈，烤熟了外焦里糯，十分诱人，是写作业累时宵夜最好的吃食。后来家里种甜菜，母亲用甜菜熬糖稀做糖糕，做甜菜烤饼，做拌面糖丝。吃糖糕的时候，我感到甜蜜和温暖，感到生命的光亮与美好，希望甜菜多种一点，多收一些，那是段最幸福最欢喜的甜蜜日子。
挖甜菜的意外
上了高中，周末或十一放假的晚上要到西大沟看羊。
那时我们家帮着供销社放羊，我们的责任田也在那，西大沟的田都是薄田需要羊粪肥田改良，我们给人家放羊，羊粪归我们肥田。西大沟离家远。所以，寒暑假，节假日我便有了放羊看羊的任务。
大西北的十月底昼夜温差大，已经颇冷了，晚上看羊，需背上一捆麦柴和被褥，带上手电筒和蜡烛，麦柴烧炕，手电筒和蜡烛照亮看羊，烧炕要等烟散尽，拿一块布门帘挂在门上，坐在炕上打着手电筒看书，炕热了再睡。
有一天晚上，不知是十五还是十六，月亮特别好，那个夜晚亮如白昼，月光皎洁挂在中天。半夜醒来，看到天光大亮，扛着铺盖早早回家，家里人还睡着。于是拿起叉子，开始挖门口田里的甜菜，挖了大半块田母亲喊我吃早饭，笑着对我说：傻儿子，你怎么半夜挖糖萝卜？我说：看天亮了，你们还没起来，我就先挖一点。这成家里的一个笑话。
八十年代末，我毕业又分到了我们当地的中学当老师。学校开始搞勤工俭学。分春秋两季各两周搞勤工俭学，各班定任务。“五一”插稻秧，秋天掰玉米，挖甜菜。到了九十年代，小学也加入勤工俭学的队伍，周边的让给小学生搞，我们中学则到更远的暖泉农场去搞。
一次我和王老师带着学生到暖泉农场六连挖甜菜，那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一整条田，两个班一班一边，预估可以完成勤工俭学给学校上交的任务还有盈余，因为结余的钱可以给学生发奖金，班里买卫生工具，开劳动总结表彰会，评出劳动能手，组织能手，最踏实肯干的，会量地算账的，削甜菜最快的，互助互帮的，几乎人人能拿奖金三到十块钱不等，孩子们很兴奋，我和王老师在六连扎下了营盘，住在农户家。
经过几年的勤工俭学，孩子们既有经验，又很熟练。算田亩，分任务，组成挖甜菜小组，男女搭配，强弱搭配。每组都是两个男生带三个女生，一个男生在前边用叉子（挖甜菜的一种专门工具）先将甜菜撬起，一个男生用手提起扔到一旁，三个女生削甜菜，挖的累了互换。甜菜粗如碗口，长尺余，力气不助，叉子吃地不深，甜菜会被栏腰挖断。只见孩子们用力把叉子往下一戳，再用脚用力一踩，利用杠杆原理，往后一压甜菜就挖出来了，速度很快，女同学立马削去甜菜秧子，刮去湿泥，顺手将甜菜与秧子分开，一边一堆。我也参与其中和他们进行挖甜菜比赛，看着同学们在碧绿的甜菜地里缓慢地往前移动，身后是一堆一堆白晃晃的甜菜和绿油油的甜菜叶子，有一种说不上喜悦和自豪。
经过一周多的奋战，眼看胜利在望，却出了意外。孩子们看到快挖完了，都很兴奋。中午休息时，满田跑着叉老鼠，一个县城转回来的孩子不幸被叉子戳伤了脚。班长赶忙找到我，汇报情况，我跑到地里看到他的脚被扎了一个小洞血流不止，骑上自行车带着他急三火四赶往场部卫生院。大夫简单处理后说：这个伤势他们处理不了，要到大医院。十多里地的疾驰终于赶到了暖泉医院，医生检查完后笑着说：没伤着骨头，不碍事，上了药包扎好，开了口服药，休息几天就好了。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带着他回家。
她的家就在暖泉街上，他母亲曾经在小学当过临代老师，现在开理发店，父亲在水泥厂上班，家里的生活很殷实，我心里一直犯嘀咕，很懊恼的责怪自己没看好学生，让他受了伤。
到了理发店我给他母亲说清了原委。不料她却千恩万谢起来，说她孩子多么调皮捣蛋，爱惹祸端。谢我认真负责给孩子看病，要给我医药费。其时一路我不停责怪自己，怪自己太马虎，让孩子受伤。她看到了我的自责，又安慰我说：她也当过老师，知道孩子们的淘气和调皮，也知道做老师的难。在他的安慰下我懊恼自责的心放松了。
这件事过去三十多年了，多好的家长啊！放到现在我不敢想后果。她对老师的敬重，设身处地替他人着想，让我永远难忘！
还有我的母亲在和我一起给甜菜浇完水，溜完肥后，就悄然离开了这尘世，这是我心中无法承受不敢提及的痛。而我心中的甜菜应该是甜蜜的，我想种一棵，种一大片甜菜，看它们在田野里疯长，看它们成熟后白胖硕大的样子。但是，现在我该去何处寻觅几粒甜菜种子呢？我又能到哪里寻找母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