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有你,足矣
我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望着窗外初冬的阳光,一缕金黄洒在我膝上的毛毯上。
手机响了,是儿子小军打来的。
"爸,最近怎么样?"电话那头,儿子的声音里带着关切,却又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挺好的,退休金到账了,六千二百九十五,够花了。"我轻轻笑道,顺手拿起茶几上的特供级铁观音,轻轻嗅了嗅,心里暗自得意。
"爸,您有存养老钱吗?"
这句话像一记闷棍,砸得我措手不及,手中捧着的茶叶盒差点掉在地上。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另一层含义——不是亲人不在了,而是亲人成了子女的负担。
六十二岁的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一九八五年,我从技校毕业,分配到东北某机械厂当技术员。
那会儿正是改革开放初期,国企还算红火,我在厂里从基层做起,一步步成为技术骨干。
八十年代末结婚生子,日子过得踏实安稳,虽不富裕,却也衣食无忧。
九十年代中后期,国企改革大潮袭来,不少同事下了岗,我因为技术过硬,熬到了提前退休。
那会儿厂里效益尚可,职工福利不错,我的退休金在同龄人中算高的,每月有六千二百九十五元。
妻子早年因病去世,儿子小军大学毕业后在南方一家民企工作,成家立业,我一个人住在单位分的小区房里,逍遥自在。
说起来,日子本该过得舒坦。
我们那栋楼里住的都是厂里的老同事,退休后常在一起唠嗑、下棋、遛弯。
老李家的退休金比我少一千多,却总能变着花样做一桌好菜招待大家;老王的儿子每月给他五百零花钱,他却每次见我都感慨说我日子过得"阔气"。
平心而论,我这人有个毛病——爱面子。
在老工友面前,总要表现得光鲜亮丽。
茶叶要喝最好的铁观音,号称"特供"的那种;酒要喝茅台五粮液,便宜的连看都不看一眼;腊肉香肠要从东北老家托人捎来的正宗货;连买菜都挑最贵的,市场最里面那个卖"有机蔬菜"的摊位,价格贵一倍我都不皱眉头。

"六月黄"螃蟹上市了,哪怕一只要八十块,我也照买不误。
"哟,老宋今儿个买螃蟹啊,阔气!"菜场里的熟人见了,都这么打趣我。
听到这话,我心里那个美啊,仿佛回到了当年在厂里当技术骨干,受人敬仰的日子。
我的退休金,就这样月月花光,竟也未存半分。
老邻居老刘的儿子小张回来看父母,见了我就夸:"宋叔叔,您这退休生活过得比我们年轻人还潇洒呢!"
这话听在我耳朵里,简直比吃了蜜还甜。
"活一天,算一天,又不带进棺材里。"我常这样安慰自己,也这样对楼下纳闷我为啥不给儿子攒钱的李大爷说。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直到去年冬天的那个周末。
那天,儿子小军突然回来看我,说是出差到了附近城市,特意绕过来看看。
进门后,他四处打量我的apartment,在看到客厅那套价值不菲的紫砂茶具时,眉头微微一皱,但什么也没说。
他在厨房里翻冰箱,发现了各种高档食材——澳洲和牛、阿拉斯加帝王蟹、法国鹅肝;打开茶几抽屉,看到了上千元一斤的铁观音和大红袍;再看我挂在墙上的那件前年花了大价钱买的貂皮大衣,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爸,您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铺张干啥?"儿子欲言又止,眼神里满是复杂。
"怎么了?老爷子我活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轮到自己享享清福!"我有些不悦,心想:年轻人懂什么?
"咱爸有钱,花得起!退休金不少呢,够我花的。"我拍拍胸脯,底气十足地说。
儿子摇摇头,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没再多言。
吃完我精心准备的一桌好菜——当然,都是从附近最贵的饭店打包回来的——儿子安静地帮我收拾了碗筷。

临走前,他忽然告诉我他单位一个同事,才四十出头,最近加班猝死了,留下六十多岁的老母亲无人照料。
"那老人家没积蓄,现在每天靠低保和社区救助生活,连买药的钱都紧张……"儿子语气里透着担忧,"爸,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我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声,把儿子送出了门。
但那晚,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儿子的话像一记警钟,震醒了我尘封已久的忧虑。
我起身,从床头柜里翻出许久未动的存折,余额竟不足五千元。
我愣住了,恍惚间仿佛看到自己哪天突然病倒,躺在冰冷的医院病床上,身无分文的情景。
算了算年龄,按平均寿命我还能活二十年。
二十年啊,漫长的岁月,我该怎么过?
若哪天真病了,又该怎么办?
靠儿子?
想起他月供的房贷、孩子的教育费,再想想他每次通话时略带疲惫的声音,我心里酸涩不已。
夜深人静,我第一次认真审视自己这些年的生活。
这才明白,我所谓的"享受生活",不过是在透支未来,更是在消耗儿子的孝心和耐心。
那一刻,我感到无比羞愧。
第二天一早,我做了个决定。
我买了个账本,一笔一笔记下每一笔开销,发现原来自己平日里不知不觉间浪费了这么多钱。
那瓶据说是"特供"的铁观音,一斤要一千二,而普通的好茶不过百八十一斤;每天买的"有机蔬菜",价格是普通蔬菜的三倍;我常去的那家日料店,一顿饭要四五百,而小区门口的家常菜馆,四五十块就能吃得饱饱的。
我静下心来,学着年轻人用手机团购,赶早市买便宜蔬菜,跟着小区里的李大爷去郊区的农贸市场批发粮油。
那件貂皮大衣进了衣柜深处,铁观音换成了普通绿茶,紫砂茶具也收进了橱柜,平日里用瓷缸子泡茶,反而有种回归自然的滋味。
我开始留意社区里的免费活动。
原来,社区文化站每周都有书法班;老年大学的课程几乎全是免费的;小区的公共健身区有太极拳教学,都是不花钱就能参与的好去处。

"老宋,你这是转性了?以前见你都是大手大脚的,现在咋学会过日子了?"老李见我买菜专挑特价,笑着打趣道。
"嗨,咱这不是老了嘛,得为以后打算啊!"我尴尬地笑笑,心里却踏实了不少。
在社区老年大学,我认识了钱教授,一位退休的经济学老师。
他今年七十有五,精神矍铄,穿着朴素但整洁,说起话来条理清晰,一看就是个有学问的人。
"老宋啊,养老这事得早做打算。"钱教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养老钱要分三份:一份保命,放银行,急用;一份治病,买点保险;一份享乐,该吃吃,该喝喝,但有节制。"
我虚心请教,慢慢摸索,渐渐掌握了理财之道。
钱教授还建议我去银行咨询适合老年人的理财产品,"把钱放活期,贬值太快,还不如买个稳健型理财,年化收益率好歹能有个百分之三四。"
我照他说的去做了,每月省下来的钱,一部分存进银行定期,一部分买了稳健型理财产品,还给自己买了一份医疗保险作为补充。
那段日子,我还加入了社区志愿队,每周去敬老院看望孤寡老人。
有一次,给一位九旬老太送饭,她牙都掉光了,只能喝稀粥。
她颤巍巍地接过饭盒,满是皱纹的脸上绽放出纯真的笑容:"小伙子,谢谢你!"
我鼻子一酸,心想:若干年后,我也会是这般模样吧?到那时,我希望自己依然有尊严地活着,而不是成为儿女的负担。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存折上的数字也慢慢增加。
每次看到余额上涨,我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感。
半年后,我存下了两万块钱。
这在以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星期天,儿子又打来电话,例行问候。
"爸,您最近怎么样?"他的声音里依然带着那份担忧。

"挺好的,你猜我存了多少钱?"我掩饰不住兴奋地问。
"存钱?"电话那头,儿子明显愣了一下,"您还真存钱了?"
"两万!整整两万!"我向他炫耀这个"成绩",像个得了满分的小学生。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爸,您变了。"他的声音里满是欣慰,我仿佛看到他嘴角漾起的笑容。
"还不是被你那句话点醒的!"我半开玩笑地说,"想着万一哪天真躺床上了,也不至于成为你的负担。"
"爸,您要知道,我和小芳一直很担心您。"儿子的声音低沉下来,"您一个人在老家,我们不在身边,又知道您退休金不少,就怕您被骗,或者攀比乱花钱。"
原来,他们一直在担心这个。
想想也是,南方那边的同事朋友常跟小军吐槽家里老人被保健品骗局坑了多少钱,或者参加什么老年旅游团被忽悠买了一堆没用的东西。
他们不是不想让我享受生活,而是怕我不明智地挥霍,最终落得晚景凄凉。
"儿啊,爸不是怕死,是怕给你添麻烦啊!"我哽咽着说,第一次这么坦率地表达自己的心情。
放下电话,望向窗外,冬日的阳光温暖依旧。
远处,小区里的老李正领着一群老人跳广场舞,欢快的音乐隐约可闻。
忽然觉得,生活原来可以这么简单而美好。
第二天,我把那套紫砂茶具和几盒上好的茶叶送给了钱教授,算是感谢他这半年来的指导。
"老宋,你这就见外了。"钱教授推辞不过,最终收下了礼物,但坚持要请我去他家吃饭。
钱教授家住在不远处的一个普通小区,房子不大但收拾得整整齐齐。
让我惊讶的是,他家墙上挂满了书法作品,茶几上摆着几盆他亲手养的小盆景,阳台上还有个小菜园,种着韭菜、小葱和几棵辣椒。
"这些都是教授您自己弄的?"我好奇地问。
"是啊,退休了,总得找点乐子。"钱教授笑呵呵地说,"写字不花钱,种菜还省钱,何乐而不为?"

席间,钱教授的老伴端上一桌家常菜,粗粮细作,荤素搭配,看着普通却香味四溢。
"钱师母的手艺真好!"我由衷地赞叹。
"哪里哪里,都是家常便饭。"钱师母笑道,"我们家老钱啊,从年轻时就爱吃我做的饭,说是再贵的饭店也比不上。"
看着两位老人相视一笑的默契,我心中不禁泛起一丝羡慕和感动。
"老宋啊,你知道我们两口子这辈子攒了多少钱吗?"酒足饭饱后,钱教授突然问我。
我摇摇头。
"四十万。"他平静地说,"不多,但够我们两老安度晚年了。孩子们都有出息,我们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晚年过得有尊严,不拖累下一代。"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其实啊,最宝贵的财富不是钱,而是健康和心态。"钱教授继续说,"真要生大病,多少钱也不够花;心态不好,钱再多也不快乐。"
回家路上,我一直在想钱教授的话。
确实,这半年来,我不仅仅是省钱了,更重要的是生活方式和心态都变了。
以前,我总觉得退休后就该及时行乐,花多少钱都无所谓;现在,我懂得了量入为出,适度消费的道理。
以前,我靠攀比和炫耀获取存在感;现在,我在志愿服务和自我提升中找到了价值。
以前,我对未来充满恐惧和焦虑;现在,我有了规划和希望。
春节临近,小军打来电话,说他和媳妇小芳商量好了,今年要接我去南方过年。
"爸,您就安心来住一阵子,看看外孙女,她都会叫'爷爷'了!"小军兴奋地说。
我心里一阵温暖,想起那个只在视频里见过的小外孙女,心中充满期待。
出发前一天,我清点了一下这大半年来的积蓄——银行卡里有两万八千多,定期存款一万五,医疗保险也买了一份。
虽然不算多,但比起半年前几乎为零的存款,已经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更重要的是,我知道自己走上了正轨,未来会越来越好。
临行前,我去小区门口的银杏树下散步。
那棵大树已有几十年历史了,见证了这片老工人居住区的风风雨雨。
我和它一样,都是这个时代变迁的见证者。
改革开放初期的兴奋与希望,九十年代国企改革的阵痛与转型,新世纪的发展与挑战,我们都经历过。
如今,我们都步入了人生的金色季节。
它依然傲然挺立,秋日里金黄的叶子尽显生命的辉煌;而我,也要像它一样,在岁月的长河中活出属于自己的风采。
踏上南下的列車,我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心中豁然开朗。
我想通了:幸福,不在于挥霍无度,而在于有尊严地老去,不拖累儿女。
余生有你们,足矣。
人这一生,起起落落,坎坎坷坷,最终还是要回归到最简单的真理——知足常乐,与家人共度平凡而温暖的日子,莫过如此。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我的膝盖上,温暖而明亮,宛如我此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