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的诗与故事(二十二)

听胡笳李颀技痒 遇故友浩然嘴馋

李颀是个资深音乐爱好者。

在唐朝，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大唐一哥李隆基就是一个音乐发烧友，吹拉弹唱样样能行。有时在宫廷里正搞着歌舞晚会，他来劲儿了，就扔下酒杯，捋袖子上台去敲架子鼓，边敲边K歌。美女们随歌起舞，文武大臣们疯狂打call，场面一度很辣眼睛。

上有所好，下必从之。整个唐朝政府，玩音乐的都不在少数，民间爱好者更是数不胜数。除了业余玩家，也有一些是专业人才，比如多次出现在唐诗里的李龟年和董大。

李龟年先放到一边不说，单说董大，高适曾经热辣地表白过：“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可见这是个著名音乐家。董大原名董庭兰，陇西人，家中排行老大，所以常以“董大”称之。董大生逢盛世，国家繁荣，社会安定，他一不愿上阵杀敌，二不想考取功名，就是纯粹想玩儿音乐，跟现在不爱读书的小年轻们一样。父母见这家伙不成器，也就懒得管他。这下正中下怀，他离家出走浪迹天涯，一边讨饭，一边追逐音乐梦想。先是跟陕西名家陈怀古学得当时流行的“沈家声、祝家声”，后来又遍访名师，逐渐形成个人风格，用一张瑶琴走遍了祖国大好河山。

话说给事中房琯是个远近闻名的文艺爱好者，待人也厚道，很多半瓶水的艺术家都在他府上混饭吃。董大听说以后，不远千里赶去投奔。李颀恰好也在老房府上，老房就兴冲冲地邀请李颀一起听董大演奏。

李颀是开元十三年的进士，文采不错，曾经当过新乡县副县长。任职多年，没有升迁，也就没了上进心，寄情山水，诗酒度日，唯一的爱好就是找朋友们聊天吹牛，过着半隐居的生活。这次来房琯家，也是赶巧了。

董大虽然衣着寒酸，但是只要坐在琴前，自有一种强大的气场。他弹奏的曲子是《胡笳十八拍》，这首曲子相传是东汉才女蔡文姬所作。蔡文姬流落匈奴，在塞外度过了12个春秋，生了两个儿女，直到北方稍稍安定，才被曹操赎回洛阳。曲子流传虽久，但曲谱早已散失，董大遍学诸家，加上个人理解，算是恢复了完整的曲子，并用谱子记录了下来。这首曲子就成了他的保留曲目。

曲子讲的是塞外的故事，乐器却是汉族传统的七弦琴。在董大指尖，琴声如有生命，时而“雏雁失群”，时而“胡儿恋母”，时而“迸泉飒飒”，时而“野鹿呦呦”，“乌孙部落家乡远，逻娑沙尘哀怨生。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

一曲终了，李颀和房琯还沉浸在琴声余韵里。

前面说了，李颀是个资深音乐爱好者，年轻时常混洛阳长安，听过的曲子也多了去，却从没有被如此打动过。夜深人静后，他久久不能入睡，翻身起床，想要抒发强烈的思想感情，——弹琴是不敢了，董大水平太高，没法比，还是写诗吧。

第二天，李颀把写好的诗《听董大弹胡笳弄兼寄语房给事》呈给房琯，老房赞不绝口。问董大，方知老房已经收他为门客了。老房后来当了宰相，董大跟着他出入达官贵人之家，更有名气了。

多年以后，房琯被罢免，贬至广汉，原因竟是董大收受贿赂，给人到处开后门。

孟浩然写诗没得说，只是没有当官的命。

36岁那年，他已经自学成才。听说玄宗在洛阳，他兴冲冲跑到洛阳去，结交名流，希望能搭上关系，在皇帝那里混个一官半职。在洛阳举目无亲，他就想去投奔一个姓袁的朋友。谁知到了对方家里，才知道对方已经去了岭南，怅然之下，提笔在人家门上写了四句诗：

洛阳访才子，江岭作流人。

闻说梅花早，何如北地春。

孟同学在洛阳混了三年，依然一事无成。两年后，老孟转战长安，准备参加来年的国考，在那里，他结识了少年成名的王维。不出所料，在接下来的国考中，老孟落榜了。王维劝他多呆一段日子，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机会。

那一段时光是美好的，老孟在京圈迅速闯出了名气，人们认为，以他的文采，迟早会被皇帝发现并提拔起来。没多久，这样的机会就来了。

玄宗心血来潮想找王维玩儿，也不提前打招呼，直接带人去了王维的办公室。彼时，孟浩然正在和王维聊天，听说皇帝驾到，一时六神无主，躲进了床下。玄宗眼毒，看见老孟的衣角，就问怎么回事。王维不敢隐瞒，据实相告。玄宗哈哈一笑，说，这人最近挺有名嘛，我也耳闻了他几首诗，来来来，请他出来聊十块钱的。

老孟闻言，只得掉屁股出来，整理衣衫，参见万岁。

浩然啊，你的名字我可是听说了，不瞒你说，也有几个领导推荐你，包括王维。我是爱才的，今天也是巧了，咱们得以相见，你赶紧拿一首得意之作来让我瞧瞧，如果真的好，就给你个官儿当当。

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

老孟立刻抛出佳作《岁暮归南山》，其中“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句言辞恳切，把一个急于得到入仕机会的文人心态刻画得很是生动，没想到的是，玄宗脸一沉，说道你那一句“不才明主弃”到底想表达啥?

老孟张口结舌，半晌才说，草民不才，陛下是明主。

既然如此，就如你所愿，把你“弃”了吧。

王维在旁边气得翻白眼。

老孟灰心了，决定回老家去，首选的路线仍然是从陆路到洛阳，然后顺运河南下。洛阳城里风光依旧，但他终究是个过客：

遑遑三十载，书剑两无成。

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

扁舟泛湖海，长揖谢公卿。

且乐杯中物，谁论世上名。

这次经历对老孟的打击很大，此后他虽然还遇到过几次被推荐的机会，但都不再积极应对了。倒是诗歌越写越好，而且酒量见长，常常约李白、王昌龄、张子容等人喝酒，嘴边挂着一句话：“喝死去球”。这话李白最爱听，以至于李白在自己的诗里激动地表白：“我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韩朝宗在襄州当刺史，十分欣赏孟浩然，约他见面，要向朝廷推荐他，他正和朋友们喝得开心，连说不去，别人多说几句，他立刻瞪眼：“喝死去球，管他推荐不推荐!”

开元二十八年，王昌龄计划回山西老家，路过襄阳。五十二岁的孟浩然正在家养病，医生说，他患的是痈疽——一种皮肤和皮组织下化脓性炎症，严重时可能还会诱发败血症。虽 然病将痊愈，但医生嘱咐了不可吃鱼虾蟹等发物，以防急性发作。

老孟听了，连连点头，问道，能喝酒不?

少喝无妨。

好。老孟这边送走医生，那边就张罗酒局，请王昌龄痛饮。酒过三巡，老孟忍不住食指大动，频频向海鲜水产发动进攻。王昌龄连连劝阻：老哥，听大夫的话，别吃那个。

“喝死去球”，孟浩然举起杯子，一饮而尽，继续大嚼美食。

当天晚上，急病发作，老孟撒手归西。一个优秀诗人，竟然死在了馋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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