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的存在都是一种呈现和表达,只是我们不懂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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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还有如此幽秘所在!2024年8月,蜀中暴热,异于往常,如杜甫诗句所言,“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与几个朋友同往云贵高原寻凉觅幽。宜宾再泸州,此地濒临不尽长江,暑气亦如火如荼。再由叙永向着古蔺,这一古夜郎国属地,前些年间,山重水复,险滩危崖,进出颇为艰难,而今道路通达四方,可上贵州,可进云南,更可两湖两广。我曾来过两次,拜谒中央红军当年制订二渡赤水方案的“白沙会议”旧址,浏览瞻仰间,不由想到,如此偏僻之域,居然与中国革命发生深刻联系,实在令人惊叹。尤其四渡赤水之地,峡谷陡峭高峻,赤水河自群山之间轰然而出,其地崩山裂之雄壮声姿,急湍舒缓之身形,宛若天地间的一首雄壮史诗与一出人间奇迹。
历史和当下的联系看起蹊跷曲折,实则自然而然。由古蔺县城向西,爊热逐渐退却,清凉之气从高山深谷之中扑然而来,顿觉惬意。同行朋友说,这古蔺,两汉时期曾为夜郎古国属地,历史上显赫人物,乃元末明初奢香夫人,一介女流,在历史洪流中审时度势,以非凡智慧和睦地区,开凿驿道,卓有功绩。凡卓识之人,必定深谙世事,正确判定趋向,使得自身于时间中巍然不灭,家族命运无虞,子孙得以绵延。
海拔不断升高,凉意愈发浓烈,如清水洗身,白雪骤然而至。惬意之间,我们已到箭竹苗族乡。该乡隶属于古蔺县,曾名箭德乡,清时属叙永厅北二屯太平里,居民多为苗族。我从来就以为,中国大地上的人们,无论文化和信仰,都一衣带水,同气连枝。众多民族从来互通有无,合作互助,体现着人类文明与美德。遥想过去年代,古蔺以及其向南的苍莽山野,曾经诞生了多少神奇与令人歌泣的故事传奇?那么多人在其中的生存和生活景观,细微而具象,琐碎而壮丽。这个地名让我想到熊猫最喜欢的食物:箭竹。箭竹为禾本科竹类植物,主要生长在海拔1300米到2300米之间的山坡林缘,以林下或荒坡地中最多,最高者可达6米以上。春天时候,青笋发脆但味道略苦,可越嚼越甜。箭竹苗乡既因它而名,我们便想象着,那些自带青翠与美好,不断爬坡上岭的箭竹,感觉就像是先民的身影和精魄,至今在大地上葳蕤茁壮。
太阳正在向西滚动,山峰投射的阴影逐渐凝重,我们也到了箭竹苗乡的团结村。这是一座古色古香且有着当代气息的苗寨,朴素而美丽,落日的辉光在民居与绿林之上不断制造斑斓的金黄或者血红,鸟儿叫声清脆,在头顶婉转,也在空中嘹亮。忽然进入的这种清凉境界显然是久违了的。没想到,这遥远的古蔺境内,竟然也有如此幽秘之境。稍作休息,我们乘着清风找了一户苗家小憩,就着院坝边青翠、葳蕤的竹丛坐下,树叶飒飒,清风亭亭,不觉满心快意,蓦然想起王昌龄诗句:“沅溪夏晚足凉风,春酒相携就竹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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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大黑洞。哦,这天造地设的奇景,大自然在四川盆地与云贵高原交界处匠心独运的安排。刚到洞口,凉意奔袭,如同万千冰马水帛,或徐徐或绵绵,或深厚或轻薄,我打了一个哆嗦,再长出一口气,想起孟浩然诗句“义公习禅寂,结宇依空林”。
洞口阔大,若一张龙口,匍匐为桥,供人进出。这神秘洞穴,上承云贵浑圆连纵之喀斯特地貌,下接逐渐走低之四川盆地。高低之间,有这样的一个空隙,想必另有深意,至于其中奥妙,我等凡俗者不得而知。洞顶有“大黑洞”三字,深入其中,看到一朵莲花状的钟乳石,形体之美妙柔婉,颜色之斑斓多变,叫人心生喜爱。导游说,这石莲花甚是神奇,千百年来,当地有人生病,取水饮下,便可痊愈。我想到,在古老年代,人们对于自然的认知和崇拜,始终与他们的现实生活息息相关、须臾不离,并且赋予了自然物诸多神奇功用。正如爱默生《论自然》所说,“其实所有的自然景物都能留下类似的印象,只要你的精神向它们开放,就能感知它们的影响。”
越是向内,越是开阔,其中的自然图案,有如瀑布,有像恐龙饮水,有如群峰叠翠,有如万马奔腾。奇形怪状,个个生动。且洞中有洞,洞洞相连,曲径通幽,柳暗花明。那么多的自然造就,日浸月染,一座座看似笨拙的雕刻,似也充满玄机。我想,那些象形的图案其实都对应了这个世界上诸多实际的存在物,而观看的人,也只能从自己的经验出发去比对和联想。比如对洞中所有自然图案的命名,充满了想当然的意味。站在一面石壁前,看着上面不规则的裂纹、凸起物、层叠的糊状物等,我眼神有些迷离,恍然觉得,自然形成图案,是否也是某种表达呢?书写者是大自然这一位大智若愚的山水圣手,也许任何的存在都是一种呈现和表达,只是我们不懂得罢了。
置身溶洞之中,好像进入了另一种境界,其中的坑道、钟乳石、深刻的纹路等,看起来是平行的,也是突兀的。这种奇怪的思维一直困扰着我,参观的时候,总是在风马牛不相及地胡思乱想,以至于走出来,看到阳光下的诸般摇荡或静止的事物之后,我还有些恍兮惚兮的感觉,如老子《道德经》所说:“孔德之容,唯道是从。道之为物,唯恍唯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兮。恍兮惚兮,其中有物兮。”
我对朋友说了这种印象,他们也说,在洞中观看时候,眼睛和心总会人云亦云,可也总有一个声音在不停质疑,比如,我们眼睛看到的,被经验确认了的,当真“果真如此吗?是不是另有深意?”如此微妙且有些玄妙的体验,确实叫人有些不知所终。我默然无语,站在清风如洗的洞口,眺望深山密林,总觉得,这大黑洞的周遭,一定有什么样的一种存在,在和这洞中的一切互为照应与印证。
天光就要彻底转暗的时候,我们沿着用以观光的箭双路前行,大风车立在山头,旋转不休,无言陪伴。途经1314打卡点,看见几个结伴而行的年轻人,背着小包,一脸的稚嫩与好奇,拿着相机和手机不停地录像和拍摄,试图在海拔1314之地领受好福气。可在我看来,天地之间所谓的“福气”乃至一切吉祥的事物和兆头,归属者绝不会只有一人,而是全天下人的,一个人绝不会也不可能独占。
3
当晚,我们住进大雄村的一家民宿。山野之中竟有兼具时尚与野趣的住处,我深为诧异而欢喜。吃罢高山冷水鱼,回房泡茶,坐在露台上,环视这山间秘境,几人默然无语,很长一段时间,谁也没有说话。这般环境中,其实什么话都不需要说,无声就是有声,静坐就是表达。人要做的,就是让自己有效地融入其中,与山里的一株箭竹和野合欢树,一丛大丽花和百合,乃至一只鼯鼠与鸟雀,成为同命相依的自然存在。
天幕幽蓝,大野静谧。人在其中,有恍然世外之感。一些专程来此避暑的人们在山道上三三两两,操着南北方言,新奇而又热闹。
夜深的时候,风的舌头多了峭厉,清冷入骨的感觉。回房间之前,我抬头看了看密集的星辰,在大雄村的头顶,在人类和地球不可及之处,用它们明澈的光,给予万物以精神的照耀与心灵的抚慰。我也想到,无论在哪里,人们都要仰望星空,在那无际的虚无之中,一定有着丰富和神秘的蕴藏。相比地球及其所有的物质,它们才是轻盈的,看似无物,实则包罗万象,无所不能,无所不及。而很多人总以为天空是空的,而且是空空如也的空,万般皆休的空和一切皆无的空,而我觉得,这世上,凡是人们能够看到的,大都不过庸俗的“利”“有形”和“实存”而已,而对世间万物,包括宇宙等等,真正起作用的,则是看似虚无不实的东西。《庄子·人间世》也说,“人皆知有用之用,而不知无用之用也”。
黎明时分,几声狗叫不知从哪里传来,听着好像是在窗外,却好像又在对面的密林。下弦月正在以镀金的铁钩的方式,抚摸黑黑的大地。再醒来,天色大亮,开窗的瞬间,清风如水涌进,远山青绿得好像一个别致的新世界。我哦了一声,再深吸几口气,只觉得,整个人都如泉水般清澈了。
下午时分,居然没人再提议到周边游览。一个朋友说,到这里来,最好的状态就是背靠青山绿水,面对清风明月,没必要到处看一遍。另一个朋友是诗人,脸色沉静地看着山下溪流说,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清静是最好的状态。我也深以为然,在箭竹,在团结村,在大雄村,在四川盆地与云贵高原之间,如此安静之地、幽秘之境,几个人来到,不是一定要看到什么,而是要体验和觉悟什么。我也想,一个人,靠着成片林木,感觉这些坚韧植物在风中动荡如海,不断地波涛微澜,由近而远,再由远而近,一定是极美妙的享受;或于其树叶飒飒的响声中闭目神思,心神万里,上天入地,微末广袤之间,倘若心有所得,神能空灵,便是最好的人生状态了。也真如王维诗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所营造的意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