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靠语言活着。诗人是语言的玩家,有赢家,更有输家。诗人与语言的关系,不能不说,又几乎说不清。
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洛姆有一句流传很广的话:“词语不是语言”。搜索了一下,这句话源于特朗斯特洛姆一首诗《自1979年3月》:
厌倦所有带来词的人,词而不是语言,
我走向雪覆盖的岛屿。
荒野没有词。
空白之页向四方展开!
我碰到雪地里麋鹿的痕迹。
语言而不是词。
上文是诗的原文,译者为李笠。李笠在特朗斯特洛姆诗歌全集的序文中还说:“《自1979年3月》无疑阐述了诗人对诗的观点:诗是对事物的感受,而不是再认识(如分析、雄辩、夸夸其谈等等)。它揭示现实世界里的神秘。这神秘是语言,而不是词。”序文中,还有李笠与特朗斯特洛姆的一段对话,照录如下:“问:诗的本质是什么? 答:诗是对事物的感受,不是再认识,而是幻想。一首诗是我让它醒着的梦。诗最重要的任务是塑造精神生活,揭示神秘。 ”到底哪个哪里是原文原义,同一文中同一作者,都有出入,何况文外他人的理解?词,词语,语言,三者之间相近也相远,但语境不同,其意义又不同了。“词语不是语言”与“词而不是语言”也不完全相同。
后来又读到北岛翻译的:
厌倦了所有带来词的人,词并不是语言
我走到那白雪覆盖的岛屿。
荒野没有词。
空白之页向四面八方展开!
我发现鹿的偶蹄在白雪上的印迹。
是语言而不是词。
短短六行诗,两个翻译者竟有七处不同。北岛毕竟是诗人,他的翻译更好,尤其是“词并不是语言”,一“并”一“而”,确有差距。用转折词“而”,生硬牵强;用“并”,顺势回答了上半句,自然妥帖多了。最后一句中用“而”,就水到渠成了。
托马斯·特朗斯特洛姆,2011年80岁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理由是“他以凝炼、简洁的形象,以全新视角带我们接触现实”。他善于从日常生活入手,把有机物和科学结合到诗中,把激烈的情感寄于平静的文字里,被誉为当代欧洲诗坛最杰出的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大师。于坚说对于瑞典人来说,托马斯·特郎斯特罗姆的出现,犹如在汉语中出现了唐诗。北岛就深受托马斯的影响,他是最早翻译托马斯的作品的译者之一。隐喻、深度意象,在托马斯的诗歌中是对存在的直觉,是物质生活和精神世界的无忧无虑者对自然和日常生活的直觉,沉思,他的感受是本源的,与他的生活世界和对世界的态度息息相关,他想象世界,但不是空想世界,他的想象力的美是有具体的“象”作为基础的。
拍拍脑袋,我尽力想与与这位洋诗人观点相近的中外诗人。
诗比历史更真实。——亚里士多德。
艺术在死亡,因为艺术消融于哲学之中。当艺术嫁给哲学,艺术就走到尽头。当诗歌靠近哲学边缘就靠近了危险。——黒格尔。
一般来说,一件东西一旦变得有用,就不在是美的了;一旦进入实际生活,诗歌就变成了散文,自由就变成了奴役。——戈蒂埃。
关心生活和道德的艺术是谎言的衰朽。艺术的形式拯救了生活形式的贫乏。艺术的最高形式是没有任何具体内容的抽象的装饰。形式就是一切。艺术除了表现它自身之外,不表现任何东西。一切坏的艺术都是返归生活和自然造成的,并且是将生活和自然上升为理想的结果。——戈尔德。
用直觉和想象来创造事物之外的真实。——兰波。
写诗靠的是词,而不是思想。——玛拉美。
诗歌具有一种惊人的特质。它能使一个字恢复它那原始的处女般的清新。一个损坏得最厉害、说俗了的词,即使对我们已丧尽了形象性,只是当做一个语言的外壳留存下来,但一经放到了诗歌里,便开始发出光彩、声音和芳香来!——康·巴乌斯托夫斯基。
诗歌产生于语言,通向某种超越语言的东西。——帕斯。
废话诗教主杨黎与倡导诗歌多元论提出“诗到语言为止”的韩东,曾在21世纪初对诗歌与语言的问题展开了一场迄今为止,诗人之间关于诗歌之本性的最有意义和最有深度的严肃的对话。
杨黎的基本观点认为语言即世界,语言是有用的,而诗歌是无用的,诗歌因此是对语言的超越,它在世界之外。因此,杨黎用“诗啊,言之无物”这句经典的废话理论概括了他诗歌写作的全部哲学,即从语言到诗歌,从有到无。“诗即形式。诗肯定不是一种文化现象。诗与文化无关。文化是我们现有的存在,诗应该是存在的另一种可能和企图。”
韩东首先质疑杨黎的这一理论是一条知识分子的标准,它同样可能成为教条。韩东认为语言即世界的这一论断只是在认识世界(准确讲是理解和解释世界)的层面是天才型的,而在人存在于世,人体认世界万物,包括超自然的存在者层面,则是不适用的。语言即世界所意味的我永远也无法说出本来没有的东西因而将超自然排除出了思想的领域。韩东继而提出了自己的写作哲学,即超自然——世界——超自然的三段式,超自然的存在从绝对的一(即无)中创造了世界,而在世界中的我们又通过泯灭自我的方式达到与超自然存在的沟通,从而回到超自然的绝对的一(即无)中,此过程因此是从无到有再回到无,而诗歌扮演的正是这一中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