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后那几只陶罐,是夏玉最早记得的童年风景。
每次随母亲回乡探望奶奶,她总要绕过老屋,跑到檐下,看那一排静静站着的陶罐。大大小小,有高有矮,罐身上有手工画的花纹,颜色已被岁月褪去,像褪色的乡音,模糊却温暖。
奶奶叫它们"会呼吸的罐子"。
"它们装过米、装过豆子,装过果干,也装过我年轻时候的梦。"奶奶总是这么说,声音里有一点调皮,一点自豪。
夏玉五岁那年,罐子里装满了奶奶做的腊八果。红的枣、黄的橙子皮、几颗蜜渍莲子,被塞进夏玉的手心时,还带着罐子晒过阳的温度。
那一刻,夏玉觉得世界上最幸福的地方,就是奶奶屋后的陶罐前。
随着年岁增长,夏玉去乡下的次数越来越少。她上了中学,进了大学,远在城市读书、工作,奶奶的电话也越来越短,语气却越来越缓慢。
有一年冬天,夏玉刚出差回来,手机还没从行李中拿出来,母亲的电话已经打了十几通。
"你奶奶……走了。"母亲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哽咽,"她是在屋后坐着睡着的,身边有只没盖好的罐子,里头还有几颗刚撒进去的豆子。"
夏玉赶回乡下时,天已经黑了。
院子安静得有些陌生,屋后的风吹过藤蔓,"哗啦啦"地响。她摸着那只没盖紧的陶罐,指尖触到几颗微微发热的豆子,它们已经泡软,皮鼓胀着,仿佛要破壳而出。
她没哭,只是坐在罐子前,一夜未眠。
之后,屋子翻修过,院墙也换了新的石砖。奶奶留下的东西大多被妥善收起,唯有那几只陶罐,被她父母小心翼翼地挪回原位。
"你奶奶临走前说,陶罐不能丢,说哪天孩子们回来,还能装点东西。"母亲擦着罐身上的灰,眼角有些湿。
夏玉点头,没有说话。她知道,奶奶是真的把一生的日子,都装在了这些罐子里。
多年后,夏玉带着自己六岁的女儿回到老屋。
小姑娘跟当年的她一模一样,第一眼就奔向屋后,兴奋地围着罐子打转。她蹲下来,对着罐口喊话:"里面有人吗?你们吃什么长大的呀?"
夏玉站在不远处,轻轻笑出声。时光就像缠绕屋檐的藤蔓,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
那年春天,母女俩一起往罐子里撒下豆子、苋菜和几颗薄荷种子。
"这些种子,要是长出来,奶奶会不会看见?"小姑娘一边撒一边问。
"她一直都在。"夏玉帮她盖上细土,"她就藏在罐子底下,听得见的。"
豆苗抽芽的那天,风正好从江那头吹来,藤蔓悄悄爬上屋檐,缠在那根奶奶曾晾晒棉被的竹竿上。雨水顺着瓦滴进罐口,发出"咚咚"的回音,像老人在屋里磨米的节奏。
夏玉常常站在屋后,看着那几只陶罐出神。她忽然明白,那些罐子不只是在装食物,它们在装记忆、装念想,也在悄悄传递一种活着的方式。
每一代人,都在往罐子里放东西——种子、故事、孩子们的笑声。
而陶罐,年年不语,静静地,年年开花。
女儿如今已长成少女,说以后想念植物科学,还要写一本"田野笔记",第一章就叫《奶奶的陶罐》。
她的笔记本里,画着一只只罐子,藤蔓、果实、阳光,还有一个坐在罐子旁边微笑的老人。
"你真的记得她的样子?"夏玉问。
女孩点头:"不记得清楚,但我一直知道她在这儿。"
她指了指自己心口,又指了指屋后那一排罐子。
罐子依旧列在檐下,风吹过,绿叶晃动。罐子里仿佛传来轻轻的笑声,那是奶奶在和他们说:
"罐子是空的,但你愿意放进去的东西,它一辈子都不会丢。"
2022年11月13日,裕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