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国际仪式失效：仪式失败如何破坏北约的和平变革
作者：Simon Koschut，德国泽佩林大学政治与社会科学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地区安全治理、国际规范与情感。
来源：Simon Koschut，“When international rituals go wrong: How ritual failure undermines peaceful change in NATO”，Cooperation and Conflict，Vol. 59，No. 2, pp. 290 –307.
导读
近年来，国际关系学界更加强调仪式和情感的重要性。然而人们对于仪式失败（ritual failure）这一现象却知之甚少。仪式失败指的是通过有意或无意的错误方式破坏国际仪式的社会文化边界、等级制度和结构的行为。本文以北约作为分析对象。作者主张仪式是一种情感转换器，能够在北约成员国之间产生一种共同体感。成功的仪式使共同体成员产生“我们感（we-feeling）”，这是维持安全共同体和平变革的基础。北约成员会保持这种共同体的凝聚感，并在仪式结束后感到强大和自信。相反，失败的仪式会降低共同体成员的自信心，因为他们没有产生“我们感”。作者认为，这可以解释仪式出现问题时内部分裂和焦虑的情况，比如特朗普在2017年的新北约总部前的演讲带来的影响。
引言
北约峰会是一种高度仪式化的活动。仪式的表演开始于各国元首的到来，他们握手，互相微笑或以其他身体动作表示彼此支持，以营造一种亲密的氛围。之后，领导人们回到一个秘密的空间: 一个由当地警察看守的隐蔽区域，从而使他们免受外部世界的干扰和抗议者的反仪式行为的影响。近来，人们对国际关系中的仪式研究愈发深入。
本文把仪式失败作为国际政治中仪式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本文通过仪式的错误，表现北约成员国的仪式产生“我们感（we-feeling）”的作用。本文将说明如何在集体当中理解个人的情感，并将其纳入维护和平的制度结构。此外，本文还与和平研究方面的最新进展联系在一起，突出和平政治的微观动态，以及情绪的互动如何塑造和平。有关情感与国际政治关系的研究能够为本文提供启发，这些文章探讨集体情感结构如何构建政治认同、冲突过程和解决。作者将集体情感纳入对仪式的研究中，以获得对情感、仪式和国家间和平的深入理解。
在方法上，作者与40位北约官员和政策制定者进行了访谈，其中包括不同级别和职能的官员，重点关注访谈对象对于跨国冲突管理的总体认识和情感知识。
什么是仪式？
拉巴波特(Rappaport)认为，仪式是“未被完全编码的大致不变的正式行动和话语”。一位访谈对象表示：“仪式有助于创造凝聚力。这表明北约是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能在决策者中间产生归属感。”另一位访谈对象认为，“仪式是好的，因为它们创造了一种安全感。他们给了北约可预测性: 我知道我的英国或意大利同事明天会说什么。”重复性的仪式塑造了共有认知，设定了互动的框架，保证符号互动不偏离轨道。
本文关注官方仪式，这是一种充满情感的高级会面或者纪念活动，能够更新和再生产“我们感”。这种感觉是必要的，能够保证共同体的成员和平解决彼此间争端。北约峰会是一种典型的官方仪式活动，包含了一系列正式的行为和话语。一位受访者说：“峰会的会面是仪式性的，脚本几乎从来不会偏离。”仪式开始时，政策制定者们通过握手、微笑或其他身体动作来表示彼此支持，以建立一种集体的情感氛围。之后，领导人进入单独的会议室。各国代表根据先前商定的措辞宣读了事先准备好的发言稿，很少进行讨论。峰会仪式通常以象征性的国家领导人“全家福”和精心制作的联合公报作为结束，所有成员在公报中重申跨大西洋团结的口号。北约的工作人员投入了大量的工作，以确保这些仪式性的首脑会议展现团结意识。根据一位与会者的陈述: “每一次峰会都是一种仪式。每个人都会读出他们准备好的演讲稿，通常是用蹩脚的英语。所有的事情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过程。”
仪式的失败
仪式是一种有弹性的现象，是动态的和不断变化的。仪式偶尔也会出错。仪式的失败通过强调不同的价值观、利益和观点，或者通过揭示潜在的权力关系和等级制度来破坏团结和凝聚力。本文不太关心非意图的仪式错误，如读错一个字或升错旗帜，而更多关注故意的破坏行为。这种故意的仪式失败既可以被边缘化的反对派团体利用，也可以被政治当局和领导人利用来滥用或操纵仪式。一位访谈对象说：“(北约)安理会会议是非常仪式化的，大家在圆桌会议上宣读准备好的国家声明，公开讨论相当罕见。但是有时候一个声明会受到质疑。然后情况也会变得情绪化，北约大使之间可能会有言语上的攻击。”
什么是仪式失败？社会学家兰德尔.科林斯（Randall Collins）提出了成功仪式的四个要素。其中包括身体共存，对外界设置障碍，共同关注点和共享的情绪。这些元素的弱化或者缺失会扰乱仪式表演和话语的顺序，导致仪式失败。
案例说明
北约的核心是其“最神圣的承诺”，条约中的第五条：“对其中一个国家的武装攻击应被视为对所有国家的攻击。”针对这一条款产生的争议可以帮助理解北约中仪式失败的复杂影响。2016年，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在竞选总统期间，特朗普曾多次将北约描绘成一个历史上的时代错误，他认为北约已经“过时”了。2016年4月3日，他在威斯康星州的一次集会上告诉支持者，我们可能不得不放弃北约。特朗普公开质疑美国对北约成员国的防务保证，暗示北约的神圣承诺，“对一个成员国的攻击应被视为对所有成员国的攻击”，将以成员国的军事和财政贡献为条件。
考虑到他对北约的抨击以及对个别盟友，尤其是德国的指责，欧洲领导人带着严重的担忧等待着与特朗普的首次北约峰会。鉴于他先前的言论，盟国竭尽全力将这一场仪式变成一个具有高度象征意义的共同体建设活动。为此，北约工作人员将会议调整到更适合特朗普的日期、缩短峰会冗长的正式会议程序、告诉北约领导人发言要简短。最重要的是，通过增加庄重感来唤起“我们感”。
北约首脑会议于2017年5月25日开幕，届时新的北约总部正式投入使用。特朗普是在前世贸中心北塔倒塌的钢梁的阴影下发表上述讲话的。9月11日，欧洲人在北约历史上首次援引第5条协助保卫美国。事实上，整个北约峰会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目的就是再次凝聚 “我们感”。许多人最担心的是特朗普会破坏这个仪式。
确实有令人鼓舞的迹象表明，美国总统可能不会破坏这一重要的仪式。在之前与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举行的联合新闻发布会上，特朗普向记者们讲述了他对北约态度的转变: “我曾说它已经过时了，但是它已经不再过时了。”在布鲁塞尔峰会当天，一位高级政府官员告诉《纽约时报》，美国总统将在新总部开幕式上发表讲话，公开支持北约的共同防御条款。几个小时后，白宫发言人肖恩•斯派塞(Sean Spicer)也宣布，美国总统将重申美国对北约的承诺。
事情的结果却截然不同。特朗普并不打算按照北约的惯例行事，尽管他最初似乎是这么做的。特朗普猛烈抨击了23个成员国，认为这些国家“仍然没有支付他们应该支付的费用”。此外，他感叹这些国家如何不公平地对待美国，欠下了“过去几年的巨额资金”。最重要的是，他没有作出仪式性的承诺，明确重申美国对北约第5条的承诺，而这本应是这一仪式的基石。
在特朗普演讲期间，电视摄像机捕捉到了其他领导人情绪的反应。法国总统马克龙的脸上从礼貌的微笑变成了愤怒的鬼脸（grimace）。当特朗普重申北约成员国欠美国“巨额款项”时，德国总理默克尔甚至翻了个白眼。演讲结束后，北约领导人们开始相互交流，留下美国总统孤零零地站在台上。雪上加霜的是，特朗普总统在传统的北约全家福照片中强行打断了这个仪式：他似乎把黑山总理强行推到一边。华盛顿邮报认为“这让他看起来像个校园恶霸”。这引起了人们对仪式中固有的权力动态的关注。仪式通常使其参与者之间的权力关系合法化并得到加强。仪式的破坏揭示了这些权力动态，导致焦虑和不确定性。
鉴于2001年援引《北大西洋公约》第5条款之后，成千上万的欧洲和加拿大士兵在为捍卫美国安全的阿富汗战争中牺牲，特朗普的行为可以说是忘恩负义的，甚至是侮辱性的。一位受访者说：“在2017年北约峰会上，发言时间被限制在三分钟以内。特朗普讲了8分半钟。所有人都愣住了。9.11事件发生时，北约国家站在美国一边，而特朗普只是对此置之不理，说‘我不确定我们是否会站在你这边’，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在9.11恐怖袭击期间担任美国驻北约大使的尼古拉斯•伯恩斯(Nicholas Burns)哀叹道:“这是自1949年以来第一位没有提及第五条款的美国总统。每一位总统都重申了集体防御，今天应该是他这样做的日子。这真是令人失望。我支持他要求盟友增加国防开支，但不是在这个时间和场合。我们的盟国正在寻找支持，但是他们没有得到。”
特朗普对北约第五条款的沉默让他备受压力，最终迫使特朗普政府重新考虑其先前的立场。一个月后，特朗普总统在华沙发表讲话，最终批准了共同防御条款: “美国不仅用言语，而且用行动表明，我们坚定地支持第5条，即共同防御承诺。”但这一切都太少太迟了，因为它发生在北约的仪式框架之外。一位受访者提到: “如果你在北约总部和成员国政府首脑面前这样说，情况会有很大的不同。这会产生更大的影响”。特朗普之前对第5条的沉默已经破坏了北约成员国之间的“我们感”，因为这扰乱了仪式化程序的执行。
特朗普对北约峰会仪式的破坏是如何引起盟国的焦虑的？特朗普故意错误地执行这一仪式，引起了人们对北约内部权力动态的关注，揭穿了平等和同盟团结的超然形象，挑战了本应被视为神圣的事物。在我的一次谈话中，一位受访者告诉我:“在以往，团结无关个体意见，而是绝对的。这就是为什么特朗普制造了如此多的不确定性: 我们不能再依赖美国的团结了。北约内部的基本信任、神圣的团结原则第一次遭到了侵犯。”正如英国工党影子外交大臣道格拉斯·亚历山大所说：“特朗普的话在欧洲引起了非常真切的关注，真正的焦虑。拉脱维亚、立陶宛、爱沙尼亚对于他是否认真对待集体安全条款深感恐惧。”一位北约高级外交官说: “每次与特朗普举行北约峰会之前，人们的肾上腺素水平都会上升，神经紧张不安，以至于平时如此平静的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也会对他的助手们发火。”
如上所述，北约峰会为公共生活和“我们的感觉”的实现提供了仪式框架。事实上，北约的工作人员已经非常努力地运用北约的象征意义来获得一种社群意识。然而，在特朗普时代，北约的凝聚力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前美国驻北约大使道格拉斯·鲁特警告说: “北约峰会唯一的意义就是团结和凝聚力。而我担心我们将带着分裂的象征走出这次峰会。”正如时任德国总理默克尔所说: “这几天的经历告诉我，我们可以完全依赖他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总结
仪式不是静止不变的。它们不断地经历变化，适应、更新或重新创造以适应变化的环境。本文致力于说明在促进安全共同体和平变革的仪式期间，情感如何影响行为者与联盟之间的界限。值得注意的是，失败的概念总是从一种角度出发的。对于加拿大人和欧洲人(以及一些美国人)来说，整个北约峰会是一个失败的仪式，但对特朗普来说，很可能被视为一个恰当的表现和一个良好的仪式。从这个意义上说，特朗普带来了他自己对这个仪式的理解。
仪式失败也对国际关系的研究具有更广泛的理论意义。仪式视角展示了宏观层面的集体认同最终是如何通过微观层面的仪式失败而被破坏的。一个失败的仪式表演可以从从下而上破坏集体认同。总的来说，仪式对维持社会凝聚力具有强化作用，而仪式的失败对集体内部的社群意识提出了质疑。
词汇积累
Ritual
仪式
Sabotage
毁坏、破坏
Invoke
援引、借助
Pledge
保证、抵押、承诺
译者：蒲锦阳，国政学人编译员，中山大学国际关系学院。
审校 | 丁伟航
排版 | 张可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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