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病倒了。
消毒水的气味漫过走廊时，监护仪的滴答声突然变得灼耳。爷爷躺在病床上，像一片被岁月风干的叶子，曾经能扛起粮食的肩膀，如今单薄得让人心慌。他腕间的血管青黑如老树根，在松弛的皮肤下蜿蜒，右颊上新生的老年斑，像朵褪色的墨菊，开在暮色深深的山坳里。看着他，我有些恍惚，他竟如此老了。
爷爷生于1931年，他的一生见证了中国的成立、崛起和发展。小时候，我总会缠着他问：“有没有见过日本鬼子？”“闹饥荒的时候有没有逃难？”爷爷笑着摆摆手，说他记不清了。但他能记清的是如何克服困难，带着孩子们生存下去。
奶奶30多岁因病撒手人寰，留下5个儿子。爷爷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娘带着孩子们从土里刨食，白天带着他们在地里劳作、晚上则是在煤油灯下给儿子们缝缝补补，有时为了多挣几分钱，推着架子车走过十几里地到镇上卖菜。父亲回忆起往事，总是难忘卖菜后爷爷买的烧饼的味道，困了就睡在推车上，摇摇晃晃地进入了梦乡。为了方便照顾家庭，大伯早早结了婚，大娘的加入让这个贫困潦倒的家庭有了母亲般的温暖。爷爷可以专一投入到田地里去，大伯和大娘既要管好地里的收成，又要照顾几个毛头小子。他们白手起家，靠着地里的那点粮食，为弟弟们凑齐了学费，帮他们盖起院墙、组建家庭。生活并非一帆风顺，每逢爷爷遇到头疼脑热，大伯和大娘总是悉心照料，以至于七十多岁的爷爷还能一口气上五楼台阶。
一晃四五十年过去了，从最初的七口人现在已变成了二三十口人，爷爷如同一株苍天巨树让家族枝繁叶茂，他遮风挡雨、供荫纳凉。每逢春节，是家里最热闹的时候，远在外地的亲戚要回家过年，昏黄的灯光下，爷爷的笑容是那样明亮。这么多年，家里一直保留着给爷爷拜年的习俗，初一早上，爷爷坐在堂屋上座，晚辈则按辈分排序站好，一声“第一拜”礼毕，大家齐刷刷向爷爷跪下磕头拜年，一共反复三次，共祝爷爷福寿绵延。那时我还尚处懵懂，不知这习俗已然成了家规。
现在，这株大树没了年轻时的神气，他老了，步履更加迟缓甚至有时神志不清，轮流照顾他已成为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二十年间，每次爷爷要到我家小住时，父亲总会提前去接，帮他整理好衣物。爷爷到家后，父亲带他洗澡、理发、陪他聊天。事实上，母亲照顾爷爷最多，做好饭母亲总是将盛好的饭菜端在爷爷面前，他的衣服、床单被罩都是由母亲手洗、晾晒，尤其是冬天，凉水刺骨，母亲的手冻得通红，即便如此，她也从未有过怨言。
这次爷爷生病，在医院住了近半年的时间，陪床成了最大的难题。不仅需要照顾他日常饮食起居，还要随时为他清理大小便。正值夏天，酷暑难耐，如果不及时清理，气味刺鼻，几个大伯、父亲和小叔轮流替换为爷爷擦身、洗衣，保持干净。有天我去医院看望他，父亲正拉着爷爷的手协助他走路。曾几何时，爷爷也是这样牵着他们的手，教他们走路、教他们长大。
百善孝为先，大家不善言辞，却用实际行动践行着这条家训，在父辈们的影响下，我们也将“善待父母”作为一生的至理名言。六年前，大伯在体检中查出肝癌晚期，堂哥们带着大伯辗转多地寻医问药，吃药、住院、微创手术几乎成了大伯生活的常态，堂哥、堂嫂们始终悉心照料为大伯治病，日夜守护在他的身边，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无论是从父亲身上，还是从堂哥们身上，他们都身体力行地将“孝”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在我还未结婚时，提及另一半，父母总是说：“无论家境、事业如何，孝顺要排在第一位。”婚后，父母也教导我要孝顺公婆。孝顺，是代际传承的标志，是生命与生命衔接之处的芬芳。一个孝顺的人，必定是善良的人，而善良，是人一生最可贵的品质。
去年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为了照顾孩子，婆婆搬来和我一起住。清晨总能看见她早起为全家熬煮软糯的小米粥；深夜还在为孩子洗洗涮涮，做些家务；我注意到她晾阳台的衣服磨得毛边，便悄悄记下尺码为她买了新的衣物，她反复摩挲着衣料说：“这多浪费钱啊。”可转天就穿着新衣服，逢人便说：“这是我儿媳买的。”
随着孩子蹒跚学步，家里愈发热闹。小家伙像只调皮的小猴子，婆婆每天追着他满屋跑，弯腰捡玩具、扶他学走路，渐渐直不起腰身。她扶着腰靠在墙边，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丈夫在单位值班，我一手抱着哭闹的孩子，一手搀着婆婆，在医院的长廊里来回奔波。挂号、缴费、做检查，孩子的哭声混着婆婆的喘息，让我眼眶发烫。可即便在理疗床上疼得皱眉，婆婆还念叨着：“别耽误工作，孩子我能照顾好。”
悠悠岁月，孝心绵长。或许爷爷这株饱经风霜的大树会枯老，但祖辈传承下来的孝善家风，恰似那永不凋零的常青树。它扎根于岁月的厚土，在时光的流转中愈发苍翠挺拔，始终焕发着蓬勃生机。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当孝善家风化作千万家庭屋檐下的呢喃细语，那些薄养厚葬的虚浮、弃养双亲的冷漠、虐待老人的不堪，都将在这股温暖的力量中无处遁形。这浸润着亲情温度的家风，是细密无声的春雨，滋养着社会每寸土壤，让文明之花处处绽放；是坚如磐石的基石，承载起万家灯火的安宁，凝聚成国家繁荣昌盛的磅礴力量；更是镌刻在中华民族基因里的文明密码，跨越千年时光，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躬身践行中，闪烁着永恒的光芒，照亮我们前行的道路，让孝善的薪火，永远在华夏大地上生生不息地传递。（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