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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学》2024年第9期|王晓莉:难以打捞的画像
中国作家网
2024-10-08 09:01:50

王晓莉,文学创作一级。江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散文集《不语似无愁》《双鱼》《笨拙的土豆》等。曾获第二十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散文选刊》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谷雨文学奖、井冈山文学奖“年度作家”奖等。作品入选近百种国家级散文选本。

遛 鸟 人

遛鸟的人在立交桥引桥边的人行道上已站了很久,照旧双手插兜,照旧穿那件不黑不灰、又黑又灰的夹克,照旧不跟任何人说话,照旧身边围绕着三个鸟笼。冬天的风从四面八方往立交桥灌。这座老旧的桥,就在我们街的转角处。桥下是片光线不甚好的空地,但是面积也大,人流量也大。做小生意的人就自发聚在那里,真是卖什么的都有。牛羊肉也有,蟑螂药也有;旧书旧历有,山寨的名牌用品也有。“十块钱一条的真皮皮带!不是真皮不要钱!”有个外地人左手胳膊捞着一大把男式皮带,右手拖个小音箱,音箱循环播放这一句。每个人都在竭力把自己的货摊整理得更醒目、有秩序一点,或是不时往菜上浇一点水,或是把叫喊声提高些。每个人都很忙碌。只有遛鸟的人,是清闲的,沉默的,并且显眼的。虽说他常年一个人出没,但他总随身带三个鸟笼,两大一小,大鸟笼体积有一两岁小娃那样,小鸟笼也有个管四口之家的电饭煲那么大。这形影不离的一人三笼,到哪都占很大一片地,想不招摇都难。从前旁边一个卖针头线脑的老太婆问过他,“遛鸟怎么在这里遛呢?”他不回答,把他的“队伍”带离老太婆更远一点。

实际上有一阵子,他是在我们街上离十字路口不远的“明亮”眼镜店门前遛鸟的。每天时候一到,他摆好鸟笼,扯开笼子的黑色罩布,再放好鸟食和水,就妥了。剩下的时间就是和街上所有闲人一样,呼吸与家里不一样的空气、看与家里人不一样的人而已。但是这个“闲人”的特点是不跟任何人说话。爱咋呼的小区保安,第一次见到他时,背着手随口问他:“嘿,你养的鸟什么种(品种)?”保安的唾沫星子要溅到鸟笼上了。他一翻眼,把身子背过去,顺带把鸟笼一一挪开几尺。他简直可以当“距离”二字的代言人。又不久,街上的邻居们发现,谁想多瞅几眼他那几只小鸟,也很难。他要分人。若是觉得还顺眼,他就让你瞅;若是觉得眼前的人对他和他的鸟有所冒犯,他会唰地一下扯下笼子的黑罩布,叫人看不着。手机短视频里经常看到那样的情景:主人说,二嘎子,我冷,给我拿毯子来。二嘎子(小狗)就飞快地不知上哪去衔了床毯子来,主动盖在主人身上,还用嘴巴衔了毯子一角,把主人肩膀盖紧些。我们观看视频的人看到这里都是哈哈笑,既困惑又赞许这“别人家的狗”。那要毯子的主人,想来在视频那头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但是遛鸟的人完全不是这样一类人,他的鸟不是为了博人一笑的,他养鸟完全不是为了跟他人分享。

久而久之,我们人人都知道且默认,他是我们这条街某幢屋子的住户,但只跟他的鸟们来往,他不认街上的邻居。可就是有好事者很想挑破这个“存在”——像挑开他鸟笼上的黑罩布那样,以便看看里面的内容。而一个完全不招摇的人,一出现却必定形成个招摇的场面,这个非常矛盾又特别的存在,也确实是引人遐想。“明亮”眼镜店老板,一个精瘦、眼睛又非常亮的中年人,有一天就走上前对遛鸟的人非常客气地说,您能不能挪开一点?笼子挡着我的店门了。眼镜店老板既想驱使他离开,也想借此机会了解这个神秘的邻居——假如遛鸟人接了他的话茬的话。但是遛鸟的人不给这个圆滑的中年人机会,只斜睨他一眼,左手提起一只鸟笼,右手则提两只,一声都没吭,走了。眼镜店老板本来已经做好了要互相磨嘴皮、商谈可能要升级的心理准备——这是他比较拿手的。没想到一下踏了空。他呆了一下,回店里刷手机视频去了。他的目的达到了一个,失败了一个,他因此心里有点说不出的失落。他接待各种顾客,但是像遛鸟人这样孤僻又傲气的,是一个都没有。

但是眼镜店老板那不费力的一问,把遛鸟人惊跑了。他和他养的鸟一模一样,都很容易受惊。他第二天就换到前面说的那座立交桥下。那里人多,又不属任何人管辖,更没有什么门面。这正好符合他“想站多久就站多久,可以看到很多人,又可以不和任何人有交集”的这一种脾性。他可以依然保留他的来历与行为的神秘。

实话说,真正关注他鸟笼里的鸟的人并不多。鸟都关在格栅笼子里,又贴着地,要看清还得俯下身子去——大家都急匆匆的,现在谁愿意俯身看一只不相干的鸟哟。一个胖女士悠闲地走过,一只手里既抓了把瓜子,还能同时腾出大拇指和食指从掌心里夹出一粒又一粒瓜子往嘴里送。她这样边嗑瓜子边停下脚步,盯着鸟笼闲闲看了一下,到底是鹦鹉还是八哥呢?认不出。她觉得每只鸟都一样,于是很快就继续往前去了。遛鸟的人像往常一样,斜眼溜她一眼。不识货。他心里吐出了这三个字。他略微往上扯一点黑色鸟笼布,好叫光线透进来更多些。同时他把笼子里的水碗又放一放,因为他觉得经过这样一调整,碗放得更平了。他那个样子,不像在摆弄几只随处可见的小鸟,真是有点像把那几只鸟当作恋人,而且那恋人还是绝世美人,捧在掌心怕化,因而要不住地藏着掖着。

冬天天黑得早,四五点钟已是有点昏暗,北风更添一份萧瑟。遛鸟的人没有回家去的意愿。他为什么不回家呢?并没有人知道。有人猜测过他是独居,但并没有得到证实。现在的房子真的是格子间,人人待在自己的那一“格”,基本上没有机会到别人的“格”里去转一转。但是身边卖菜的小贩确实听见他打了一个电话,听见他叫了一份外卖,听见他点青椒肉片和白菜。小贩确定他是不回家吃饭的。

不到五分钟,穿明黄雨衣、戴明黄头盔的外卖员就出现了。外卖员递上两只快餐盒,他的电动车后座上还有高高一溜餐盒,用绳子固定着。他要送到晚上十点钟才能收工。

遛鸟的人接过,他总是站在这里点一份外卖吃。也总是这个年轻人来送。他们俩因此是熟悉的。大约是风太寒冷了,遛鸟的人想要靠发出一点声音、说几句话来让自己暖和一点。于是他们之间有了下面的对话。

你天天带着你这几个鸟笼在这里。惬意哟。外卖员骑在电动车上说。他永远是匆忙的,匆忙得连电动车都不下,只用一只脚点地而已,好随时可以离开。

哪里惬意?你有你的难,我有我的难哟。遛鸟的人道。

难?外卖员重复一句。他每天风里雨里,给无数人送吃的。他的“难”是妻子和两个小孩,他要拼命攒钱。面前的人,养几只小鸟,难啥呢?他不能理解。

难哟。连鸟都有鸟的难呢。遛鸟人回答。

这是这个孤独的遛鸟人迄今为止唯一向别人透露了一点内心的对话。外卖员无心多问,也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万物有裂隙,他偶然窥到这个封闭的遛鸟人的那一点缝隙,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况且他急着要去送餐,命运齿轮不住地旋转,送外卖的工作是不允许人无故多停留一时半刻的。但是他当然模糊地知道,眼前这个人,并非动植物学家,而只是一个闲人,却把几只小鸟当作家当一样携带,并且守口如瓶,里面一定有极其隐秘又极其震撼的故事发生。他只是无从知晓罢了。

有一天下午五点钟,遛鸟人又点了个餐,仍然要求送到立交桥下。好心的外卖员想了一想,给遛鸟人拨去了个电话,说,X先生,就要下雪了,我把餐盒送你家吧。有次经过“乐观”小区,看见五栋七楼阳台有个人像是你的身影呢,应该是你,我直接送到你家门口吧。

电话这头,遛鸟人像是被不知名的东西击打到了。他沉默一下,说:“不,那不是我。餐盒你还是送到老地方。”

外卖员于是驱车来到立交桥下老地方。冬天的风刮得他有点缩脖子。他仔细看了一大圈,根本没有遛鸟人的身影。他再次拨打遛鸟人的电话,已经无人接听。

遛鸟人从此从立交桥下消失了。似乎一有人要探知他的底细,他就倏然消失,连同他的几只小鸟。尤其是这几年,遛鸟人的影子也不见了。我们街上流传好几种猜测,有的说他的小鸟陆续死了,遛鸟人就把死小鸟一一做成了标本,然后再也不出房间了,因为他再也没有可遛的东西。也有人说,这个遛鸟人得病死了。那么,那几只小鸟呢?听的人追问。那传话的人便说不出话了。主人不在,小鸟的命运能好到哪里去呢?“鸟有鸟的难”,这大约就是了。

这个遛鸟人的这点神秘之处,仿佛就是他存在于世的意义了。而且,这样有点神秘的人,有点震撼人心的事,世上还有许多。它们曾经存在着,终究又流水一样流逝了,应该打捞,又难以打捞。就像鸟笼上的那块黑色罩布,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按住,始终不曾被掀开。鸟笼的内部,就成了永远的秘密。

猫 的 失 踪

去年10月,平淡无奇的某一天,我的猫朋友小雪突然失踪。有四五年,小雪日夜出没于我住所附近。异于寻常小猫,小雪毫不惧我,每次见面,蹭裤腿、满地打滚求关注,且常在门口一辆老摩托车座上卧着,等我这个“朋友”。有时也不是为了吃,就为来看看。有时嬉戏一阵,玩够了就往惯常去的院子另一边跑。我们之间不黏不滞,却又两相牵挂。这种人猫之间的厚谊,在人间也属难得。我因此倍加珍惜。

“与小雪一直地相处下去吧,做世上最好的朋友。”虽然没有这样开口说过,我却常常听见胸腔深处传来这样直抒胸臆的期望。与我素日沉默性格有点不符,却属真实。对此我也很有把握。小雪有五六岁,以猫的平均寿命而言,我怎么也能跟小雪再相处几年。不说地久天长,朝夕相见还是有大把时间。然而不仅人事无常,猫也是一样。小雪竟然莫名其妙地彻底消失,没有任何先兆。总之就是有天早上小雪没有出现在院子里,然后每天它都没有出现。“出事了吗?”我问自己。怎么也不敢相信。那种内心震动,几乎有点像惊吓。就像相处甚为正常的枕边人某日突然消失,一个口信都没有留下那样,不正常到恐怖的程度。

要花非常多的时间我才能接受这件事情。不会这样吧。今天是会看见小雪的。起初每一天,我都这样想,抱着这样的希望,像抱着团棉花糖,郑重其事,小心轻放。为了遇见小雪,我比平时下楼更多次,取个快递也围着院子走两圈。我丈夫一天两次下楼去扔垃圾,也是怕错过小雪。院里还有其他流浪猫,比小雪惧人,总是昼伏夜出。夜间草丛中,偶尔会看见猫眼闪光,但并不是小雪。我们往猫碗里放粮,过一会儿去看,碗底已空,食者已无影踪。但肯定不是小雪干的。因为小雪吃完以后一定会原地等着,跟我们玩上一会儿。那算是她每天的盼头和消食方式。

渐渐地,希望的棉花糖缩得越来越小。我们很困惑,小雪到底去了哪里?很早以前我告诉丈夫某个听来的传说:如果一只猫走失,人可以拜托附近其他流浪猫,请它捎话给那只走失的猫,说人在想念着它,请它回来。当然拜托时一定要带好吃的才行,以示诚意。据说日本人特别相信,并有不少人据此找回自己的爱猫。我们当时都非常喜欢这个有人情味,不,应该说是有“猫情味”的说法,但也就是当个餐桌上可下饭的故事。小雪丢后不久,有天晚上丈夫从外头回来,他充满希望地说:“我拜托过啦。”我起初不知他说哪门子话,一脸懵地看向他。他说:“你不是说过拜托其他小猫,就能喊小雪回来吗?我拜托那只小灰猫啦。”原来他把这故事记得这么牢。“我边往碗里放粮,边跟那只站得有点远的猫说话,说你把小雪叫回来,你就立功了。”丈夫又说。他音质比较低沉,平时几乎不肯高声说话。我想象了下他在黑暗中对着一只三五米远的小猫,有点提高嗓门说这事儿的情形,很遗憾自己错过这有点喜感又很难得的场景。若是说成年人也有童话,这大约可以算一幕。我们怀着希望等待了几天,并不见小雪,心下有点沮丧。不知道是小灰猫吃了粮却把这事给忘了,还是根本就没遇到小雪,总之话是没有捎到。过了些天,我网购了点很贵的猫零食,丈夫带去又拜托另一只大黄猫。我还是没有置身现场。“拜托”这件事很像某种仪式,而我往往对仪式这东西半信半疑。我很怕这心态扰乱了“拜托”的庄重。后来他又如法“拜托”几次,每次都没有下文。我们都刻意不去讨论这叫人有点沮丧的结果。这有点像某种心理暗示。仿佛能够“拜托”,并且能够一直“拜托”下去,小雪就有回来的可能。

我们一边拜托猫界,一边也向院里的红发清洁女工打听数次。她养猫多年,熟知猫的脾性。更重要的是她每天都在院子里打转,每个角落都到过。可以说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个地盘。女工说,她扫地时既未见过行动的小雪,也没见过小雪的尸体(别的猫尸体倒是扫过)。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有跟我们一样一直喜欢小雪的别人,伺机把小雪领回家了。二是小雪可能遭遇不测,死在院子外面的地方。按她的说法,流浪猫狗遭逢的恶劣事情太多:坏天气、烂食物以及各式各样的敌人,随便一种都能置它们于死地。所以第二种可能性更大。闻听此话,我心下又一沉,因为我本来也倾向于第二种,只是不肯承认。小雪以前是来过我家又坚决要走的。我知道它不愿意被收养在人类家庭里,它习惯并且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但是我又希望能够实现第一种可能。希望它已在别家的窗台上打盹、晒太阳,与屋里的人磨合、互动得很好。那样就说明小雪还活在人世,且后半生无忧。那样即使与我们不能再做朝夕相见的好朋友,也行。

小雪失踪这件事上,我们就这样一直自相矛盾着,清醒地自欺欺人。在家里我们也把小雪消失的前因后果想了个遍,破案一样分析很久,始终没有头绪。我们一直觉得这小院是小雪们的太平盛世,然而也有异样,只不过我们忽略了。有一件事:小雪消失的前两天,联合了其他几只猫,深夜在院子里叫,叫得很凶。那两夜,院子里的人也许都被吵醒过。当时我根本没有在意,因为那有什么关系呢?猫不想压抑生物本性而已,过一两天就好。可是现在回想,却发现小雪失踪也许正与猫们的呼喊有关。动物们因为发出声响而带来杀身之祸的事情我并不是没有经历过。三年前院里曾来一只流浪小白狗,毛色发亮,昂起头的时候很帅。也许才刚从主人身边走失不久。起初它瑟缩在院子篮球场铁栅栏后,捡点吃的,样子惹人怜爱。可是两三周后它渐渐把院子当作自己的地盘,见人走过就要叫上一两句。狗叫其实是它身上看家护院的那部分基因被激活,被重新唤醒。它是在说,我喜欢这里,这里是我的。如果人能理解这一点就好了,人狗共处会更和平。但情况并不是这样。有天,一支三四个人组成的打狗队来到院里,把小白狗死死堵在篮球场一角,最后带走了狗。据说是有人举报狗吠吓着了院里的娃娃。打狗队是收费的,物业为此还交了160块钱。我还听说,这样被带走的狗,只保留七天。七天中若是无人认领,就会“处理”掉。

叫喊,使小白狗从此失踪。在同样的地方,小雪失踪前两夜属于生命本性的叫喊,也可能扰了一些人的清静与安眠,令它遭遇不测。狗叫猫叫,本是因为那一刻它们本能释放与松弛,这种生命运行中的正常,却可能会使有些人觉得他们的地盘被打扰,他们的“权威”被挑战。在属于人的院子里,猫与狗最好不要发出声响,不要打扰到人。人是主角,其他一切都是陪衬与从属,主次要分清。

这样的态度,其实很多人都有。但小雪失踪,是否与此有关,我并不能下断语,只是我的某种直觉。而且人猫之间,并没有一个仲裁部门,可由我去提交某些蛛丝马迹。人的失踪,可去派出所报案、笔录,采集DNA。猫失踪,连这些程序也不可能有。

我渐渐灰了心。楼下门洞常年偏黑,那辆久不见人骑的摩托车,小雪不把它当宝座,车坐垫已落厚灰。邻居暂时弃置的包装冰箱空调的大纸箱,没有小雪来当游乐场,也破败不堪得很。进出这里,我脚步虽然还是会放慢,但是知道小雪不会出现了。对院子里的声音我也还是保持敏感,但也只是因为那已成惯性而已。小雪的声音用一句俗话来说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那是很甜,很嗲,一种过得比较开心,并且只有对人敞开心扉才能发出的声音。有天夜里,院里突然同时有几只音色不同的猫叫,它们是约好了还是彼此感应,谁也弄不清楚。我又细听了很长一阵。接着我突然明白过来,自己纯粹是在幻想,幻想听到里面有小雪。我感到一阵凄惶。若是万物黑暗之中,猫们如此活跃与骚动,而小雪也不肯叫我听见,那就是说它怎么也寻不回来了。我不得不承认,小雪的确是不见了,像片雪花,一夜之间消融于无形。小雪这个名字,是我给她取的,我当初那么喜欢,现在看来,也许起得并不特别吉利。因为雪,意味着美而短暂。

并非与我们“躲猫猫”,小雪此去,是一如灯灭了。

小雪失踪,成为我家一个对外秘而不宣的事件,一个分水岭,分化了我与丈夫对待猫的态度。捷克作家赫拉巴尔,天天搭公交车去往郊外的森林边缘,因为那里有群野猫等他喂。喂完他便搭公交车返回市内。赫拉巴尔其实是世上某类“只要有猫可喂就生有可喜生有可恋”的喂猫人的代表。我丈夫也是。他仍然执着去喂其他流浪小猫,定时定点,就像个执勤战士,不打任何折扣。新的寄托或替代,很快使他消弭了小雪失踪给他带来的伤感。他这种自我疗愈的本领一向很强大。有天我在离家有一定距离的一座桥边,发现一只猫崽子不仅长相酷似小雪,连声音的音质也近似。它缩在桥头餐馆巨大的排烟筒下面,大约那里可以取暖避风,又可捡些残羹冷炙。我回家描述一番,说:“说不定是小雪的崽。”隔日,我丈夫去买菜要经过那家餐馆,便包了一袋猫粮带去喂。回来他说,原来那里是有两只。他很高兴又多了一只可喂的小猫。

我却不再去过多关心其他的流浪小猫。我当然还是会驻足看它们互相接近、觅食,以及在停泊的汽车底下迅速穿行,我看一会儿就想起小雪,就走开。小雪的消失,令我觉得,我爱的事物如此挽留不住。甚至只要我一表达——因为我宣称过它是“我世上最好的朋友”,它竟然消失更快。作为小雪的朋友,我真失败。另外,我开始刻意与猫们保持距离,免得它们对人心生喜爱,从而放松对人的戒备与警惕。因为我没法提醒猫们,人中间有些居高临下的,他们习惯俯视,装模作样。如果要避免同胞小雪那样的命运,就要对这种不可一世的人谨慎,要小心避开。这个意义上,我情愿自己不再有猫界朋友。

从前我常看那些男娃女娃某天莫名失踪的新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家人在电视、媒体,在自己撰写的寻人启事上,总是痛苦地说这一句话。母亲为此哭瞎眼,父亲抑郁而终。家庭解体、破碎也是常事。这苦不堪言的境况,人间并不鲜见。现在,我发现,猫拘囿于小院,以为万无一失,却同样突然不见,莫名消失。小雪与我五年的交情,就这样一线掐断,令我牵挂无寄。猫界与人间,并无两样。

猫之苦,与人之苦,这都是生命缩影,生命象征。

小雪不见了,我不会找人说。失去一只猫怎么了?生活不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嘛。我劝自己。况且有谁会对他人与一只流浪猫微不足道的故事感兴趣呢?就算感兴趣,又从何说起?有些故事好讲,大起大落,一波三折;有些故事,却全是细节,一地的草屑子,拣起一两粒是无效果的。所有的沉默里面,其实都有太多的一言难尽。可是我还是很难过。好像小雪对我就是有点不同。是因为小雪是一个异族吗?人与异族结缘,总是有点奇幻色彩,遥远而玄幻,像在夜的天幕外发生的事。

我只是常常到院子里无目的地走,排遣着无可排遣的情绪,期望着不可能遇见的遇见。我想我是有些可笑吧,但又暗暗觉得,这可笑是可以被人们原谅的。

而正是在小雪残忍失踪的同一块地方,我发现,新的小猫们却在长大、思春、交合,小雪的孩子,或其他的新小猫又开始生命轮回。我意识到,生存,活泼泼的生存,其实也有非常残忍的一面,因为它迅速覆盖了死。它以强烈到可怕的生长欲望、繁殖欲望,将族类里其他同胞的死去或消失轻轻一抹,就抹了个光。而且,假设有一天这个院子里所有的人都搬走了,前赴后继的猫们,还是会满院子奔跑,像回到太古之前。

那个时候,在这些猫们那里,故事则变成了“人的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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