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风栖
我们在时间的裂缝里相逢,
各自背着一座沉默的屋。
夜晚像潮水涌来,
把街灯的影子拉得很长,
也把心事翻搅成碎片。
你关上最后一盏灯,
但留窗缝,
任风探进来,嗅闻梦境。
树枝在风中轻轻叩响,
像有人在说:还在。
我在另一城写字,
墨水混着热茶与旧歌的气味。
指尖跳动微小的火苗,
想寄给你一段未说完的温柔,
却只找到诗,
像松开手的风筝。
别急着合上帘子,
也许光还在路上。
等夜更深些,
我们一起听风穿过世界的骨缝,
像听未来缓慢发芽的声音。
2|午后
雨终于收了,
瓦当还一滴滴,拖着余响,像犹疑的告别。
我们踩着青石板上的湿漉,
光在水迹里反射,
隐隐浮出旧时的脚印与门神的眼睛。
石缝中钻出的黄荆,
与檐角那株不知名的蔓藤,
谁也不问起名,却各自在风中翻书。
我们只是路过的人,
却总爱替植物赋予意义,
像年少时替星星画出图案。
小巷很短,却像走了一程往事。
擦肩的老人微笑不语,
仿佛知道你心中也藏着旧砖灰瓦的故事。
他们讲祖上如何建厅造屋,
你却在想:水缸边那只猫,是谁的?
我们没有继续向前,
凉亭之外又开始滴雨。
此刻的谈话变得轻松,
有人说童年,有人讲天色和风的方向,
像再不能提的记忆,
被雨水悄悄地洗净,搁在石栏边晾晒。
3|后来
后来,没有他时,
田还是那块田,
谷还是年年熟,
可镰刀在屋檐下生了锈,
没有人早起去擦它的光。
锄头歪在墙角,
像是忘了该往哪边走,
秧苗插得也不齐了,
一行行歪着头,仿佛在问:
"他去哪了?"
村里人说:
地是死的,人是活的。
可他在时,
连地都像听得懂话。
现在风吹过,
只有稗草长得肆无忌惮,
再没人蹲下来一株株地拔。
雨来了也没人忙着披蓑衣,
只有我站在窗边,
看那田水涨满,
像眼泪一样默默溢出边界,
流到无人收拾的远方。
后来啊,
收成变得无所谓,
稻草堆在场上晒黑,
再没人弯腰捡拾,
那把谷穗,他曾捧在手心的,
如今没人记得该怎么握。
4|落花
阳光晒得慢,牛嚼得更慢,
连水波也不敢打扰这一天的安静。
白鹭不惊,柳枝不舞,
唯有影子在水中,
偷偷呼应一棵心事的树。
我靠近黄槿,
不为嗅它落花,只为看那一瓣
如何沉得恰到好处。
水带它走,我没有追,
就像那年没说完的告别——
在岸上,奶牛咀嚼着青草,
替我慢慢理解了:
一些停留是眷恋,
一些离开,是温柔。
5|春
溪流解冻的那一日,
我在鹅卵石间听见了水的低语,
像谁刚刚醒来,还带着梦里的回音。
黄槿在浅滩边,静静抽出几枚新芽,
不张扬,不迟疑,
像一个老人记起了儿时的名字。
风还轻,草滩刚长出一点点绿,
牛蹄不敢太重,
怕踩碎一地初生的意图。
我靠近那棵树,
枝丫上尚有冬日遗留的痕迹,
几道粗砺的伤口,
被新生悄悄缝补。
花还没开,
但它已经开始准备告白。
那些细小的隆起,像小小的秘密,
藏在还未明朗的春光下。
6|允许
世间什么都不催促了,
甚至风,也不再追着你翻页。
你可以慢一点写,
错一点话,
也可以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让焦虑在胸腔里开一朵灰色的花。
年岁越多,
越觉得世界原谅得太快,
你累了,天就放晴;
你退后一步,草就让开一寸。
纸没写满也没关系,
句子碎成半截,也没人责备;
谁还不是在纸屑堆里,
拣几句像样的词,
拼出一个名字,然后再撕掉。
你已无需再向谁证明,
静下来,
听听烟雾怎样向肺深处落叶,
也许那里,
正长出一棵寂静的树。
7|秋天
秋天没有告诉我们它来了
它只是把阳光变得浓了一些
风变得轻了一点
就连树,也不声不响地开始低头
它躲在果子里
藏在石榴的籽里,藏在柿子的柔软里
像一个羞涩的孩子
把所有的成熟都藏在糖分深处
你若轻咬一口,就能听见秋天的声音
咔哧一声,是梨的脆响
吱吱地,是甘蔗拉长的笑声
葡萄就更安静一些,像含在心里的话
母亲早起削着果皮,说这是丰年的象征
父亲翻晒着粮仓,说又熬过一个季节
而我坐在屋檐下
咬下一颗果子,想着远方的人
秋天不爱说话
它把一整季的心事
都交给了果核——
你丢进土里,来年还能长出新的希望
8|夏天
夏天走远了,
像一个热情的人,在门口多站了几分钟
却终究没说再见。
只留下蝉鸣停了,叶子落下前的寂静
他走时顺手关掉了西瓜的甜,
也带走了黄昏的晚风与蝴蝶
阳光不再黏腻,
连空气都松了口气
我在屋后收起凉席,
阳台上的藤椅还留着你曾坐过的弧度
有人说夏天不够深情,
可你看,连蒲扇也还放在门边
像是等他回来,继续扇我们一夜的梦
稻子正弯下腰
收音机里播着天气预报
我没听清,只记得天气员说了句:
"从明天起,昼夜温差会变大。"
那一刻我才明白——
原来夏天真的走了,
连背影也不再火热,
只在梦里,还在长街尽头
喃喃念着:慢点热,慢点凉。
9|蠕动
我愿意走得更慢些,
慢到风可以翻过我的指节,
慢到一只蝴蝶在我肩头
歇一会疲倦的梦。
路过的人群如水,
我踩在水声的背面,
一颗石子,也懂得沉默的重量,
它不说话,就已穿透时间。
我听见远山在低语,
那不是寂静,是树的呼吸,
一片叶落在我的掌心,
像某种不被打扰的答案。
光影行走在田野,
把麦苗的绿擦亮
也擦亮我藏在身体最深处的旧念头——
我们都在生长,只是不说而已。
你问我走向何方,
其实只是想在途中遇见自己:
一枚果核,一道折痕,
一段无人提起却始终存在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