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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2024年第5期|草白:光线穿过山林
中国作家网
2024-09-30 09:17:44

十三岁之前,我对这个世界唯一的反抗方式便是逃跑。

三岁半那年,第一次实行逃跑计划,从家里逃到一百米开外的兔子房。我走在惊慌失措的逃离路上,而世界安静如斯,无人知晓。伤心之余,我不得不灰溜溜地返回原点。后面还有几次情急之下的愤然逃遁,也因能力所限,离家不远,无疾而终。

当我学会一个人过马路,所能逃跑的区域也相应扩大。比如,我可以跑到山上去,站在大山的肩膀上,被树的浓荫所庇护。

山林在房屋后面,中间隔一条带状的喧嚣的柏油路,我只需在汽车喇叭声响起之前,快速穿过马路,抵达山脚下。但那条路上到处都是陷阱,除了吞噬人的汽车,夏天最热辰光,晒化的路面还会将脚下凉鞋死死咬住。好不容易将鞋跟从路面拔出,一路狂奔,沿陡峭的上坡路继续前行,迎来一段松针和落叶覆盖的松软小径,至此才抬脚迈进山林内部。

沿着落叶与尘泥铺就的路,我走到一棵小树、一丛野果、一座荒坟前,蹲下身子,侧耳倾听,直到山下世界的声响消散无踪,好似退至记忆深处,我才彻底放下心来。

山上似乎什么都有。每一处角落都有微小生命蛰伏的迹象,松鼠甩着尾巴在树杈上跳来跳去,甲虫和蚂蚁从土壤内部探头探脑地钻出,林间有无数生灵在叫嚷、发声,在我的左耳和右耳频繁出没,但无法分辨其中任何一种。

山脉既是地壳运动及变化之结果,也是一个不断扩张、具有无穷维度的空间,好似平行宇宙。在那里,我认出一张张恍惚的人脸,甚至有人形动物的脸,很像人类或动物的分身,他们将自己完好无损地藏匿于此。

长大后,我知道某些罪犯在走投无路时也会把自己投入山林。可能,他们的童年也在山脚下度过,从小便知道有这么一个绝佳去处。警察抓他们时必须“封山”,可群山绵延,山那边还是山,怎么才能将一个山上游荡之人抓捕归案呢,实在是个大难题。

一个老人从山路那头颤巍巍地走来,身上垂挂着破布条似的衣衫。我们狭路相逢,他对我的大惊小怪表示茫然,而我也无法从他晦涩难懂的话音中提取到任何有用信息。我们既然无法以村庄里通行的语言交流,便只好手势纷乱,手脚并用。我猜他可能是传说中的守林人,在我们同学中,有人的爷爷就做了这样的工作,一年到头都待在山上,死后很久才被人发现。这个面容呆滞、行动迟缓的守林人下山做什么?——转眼间,他居然与鸟儿对上话,一声呼哨便能让一只黑白相间的小鸟离开树丛中的庇护所,对着他衰败的身体绕行三匝。鸟儿发出金属般的啁啾声,引来密集如雨点的群鸟的啼鸣,它们彼此唱和,直将山林当作舞台。老人的表演让我目瞪口呆,我目送他消失在那条长满猫儿刺的小路尽头,好似演员谢幕进入剧终时刻,不知下次相见会在几世几劫后。

不知这山上还藏着多少这样的人,好像他们随时会从树身后面走出来,好像那些树是人的分身,随时可能变身为人。我警觉地环顾四周,除了风带来的涌动的绿意,什么也没看见。

起风了,我听见风从树梢上落下,落在树干上,传到树下草丛里。风带来万物的移动、奔走,很像水在山体表面的流淌,也让人想起海面上微微起伏的波浪。

我看到蒲公英顶上的白色毛球,被风吹动着,扬起一片白色絮状物。我也加入风的行列,开始漫山遍野的“吹拂”动作,就像临睡前吹灭一支小小的蜡烛。那些像小伞或小帽的毛球,被我撅嘴轻轻一吹,转瞬散了形,总有来不及被吹散的,由风履行了职责,带去更远的地方安家。

我几乎被风推着下山。身后,一扇扇山之门砰然关闭。山在清场,让人间的归人间,山林的归山林。

当我安然返回家中时,像是经历一段域外旅程,疲惫不堪,又兴致勃勃。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山上发生的一切,我根本无法说清自己为何上山,又为何迫不及待地回来。我很害怕烂柯山上樵夫身上发生的故事再次降临在自己头上,短短数小时内,尘世的时间如珠玉般碎裂,家中之人纷纷老去,旧宅基地上已垒起新楼房。

八岁那年,属于我人生的第一场灾难降临。我的语文书被人扔进阴沟里,泥浆沾染在某张纸页上,即使干透也没能变成粉末从纸页上掉下,白纸黑字的后面是灰色重叠的暗影,就像被魔鬼的影子附身。那些污垢早已渗入文字内部,好像它们原本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我无法接受这样一本书的存在,哪怕被污染的只是其中几页;那页纸上印着一篇课文,题目叫《钓鱼竿里的秘密》,而我的秘密是如何扔掉已成污染状态的书,或一声不吭地置换掉它。后者根本没有可能,我无法从任何地方获得一模一样的替代品。

随着那篇课文被讲述的日子临近,我隐隐的担忧被巨大的恐惧取代。那天早上,当教室里的人马上就要翻到那一页时,我神色慌张地逃跑了。我的借口是肚子疼。但我没有回家,而是轻车熟路地穿过清晨的柏油路,飞也似的逃到后山上,似乎那里才是我的避难所,比冬天的被窝还要安全。我在山路上跌跌撞撞地走,失魂落魄地走,山下教室里发出的声响却矢志不移地追着我,我听见齐声诵读、轻声议论、大声喧哗,任何轻微的声音都逃不过我的耳朵。

那是五月的一天,阳光清亮、洁净,肆无忌惮地投射在林间空地上。为了避开一览无余的光芒,我走到林子里面,走到光影交织的地方。我喜欢光,也喜欢树影,它们在我身上交替出现。我走在没有路的地方,挤到树与树之间狭窄的空隙里,那里既没有阳光,也没有树影,只有一种叫苍耳的小刺像钉子一样往我的衣服裤子上扎,好像要将我拽入植物的世界。山成了一条可以不断穿越的隧道,隧道前方有东西在等着我。

很多年后,我来到西安城郊的终南山。酷热的夏天,从清晨到午后,我汗流浃背地奔走在去往山顶的路上。途中,不断遇见蛇、蜜蜂、野兔、松鼠等山林的原住民,我的到来使得它们从各自的掩体中奔跑而出,短暂的“劈面相逢”后,彼此落荒而逃。

一对从山顶下来的中年夫妇告诉我,顶上有大平原,野花盛开,美如星辰。而另一位独行的年轻女人则说,林子里有废弃寺庙,石佛身上罩一块鲜红色绸布,山上风大,丝绸像旗帜一样迎风招展。于是,我脑海里一会儿出现野花,一会儿出现佛像,好奇于最终出现在眼前的会是什么。

八岁那年,我在上山途中被一间林中石屋吸引。从破洞似的窗外望进去,里面俨然一座小型森林,不断伸展的树枝试图顶开屋顶的石头,但没能成功,只能弯曲着从另一侧垂挂下来。草木被困在黑乎乎、湿漉漉的屋子里,长成荒凉而混乱的一团,就像一个成年男子被缚在单身牢房里,四肢尽管一再蜷缩着,却总也无法找到足够的容身之处。

我在山上石屋前徘徊,而他们在教室里上《钓鱼竿里的秘密》,又在随后的图画课里画下一只单门冰箱。有人给它填上红色、绿色或粉色,并附注说明——因为冰箱内所藏蔬菜水果的颜色不同,而使得冰箱门悄然变色。八岁的我还没见过真正的冰箱,大感意外的同时居然对此深信不疑。

那年,在终南山的山顶上,我既看见成片的野花,也听闻石墙里蜜蜂的嗡嗡声,自然还见到隐藏在林子深处的石佛。我好像看见人在变成石头后的脸,庄严静谧,处之泰然。苔痕印上它的眼帘,绿植缠绕在它颈肩,无数微小生物聚集于此,那一刻它的身体已由自然尘封,并化身为深远浩荡的寂静。

我想起八岁那年,瞅着上山之前手腕上画下的手表——蓝色圆珠笔留下的线条已然模糊,我焦灼不安,大哭一场,很怕山下的村庄和学堂,在我缺席时,已被人挪至远方。我再也找不到它们了。

深秋或初冬时刻,我和伙伴相约前往后山薅松针,今年取走一层,明年还会降下一层,厚实而尖细的棕褐色针叶堆叠在草叶、山石和别的落叶之上,就像时间不断脱落的外衣。

好些年里,我们成群结队上山捡拾松针,就像捡拾土地里遗留的麦穗或谷粒,兴致勃勃,充满丰收的欢喜。松针体内释放的火焰,白亮、炽热,是世上烧柴人的最爱。焚烧松针,最好是雪后初霁,或雨季天地万物重返潮润之时。松烟起,炊烟也随之袅袅,各种气味弥漫聚拢在一处。

覆盖了松针的小径,滑溜,陡峭,随时可让人摔倒在地。摔跤时,我们大概会邂逅青苔、松果、草籽、经年的落叶、洁白的草根,邂逅丝丝缕缕久违的香气。那是春兰气味之残留,也有可能只是鼻子的幻觉,毕竟山林的生态最容易制造幻觉。

世上所有气味中,唯兰之香气最让人迷惑,我几乎不能使用任何词语描述它;好像那是所有气味的入口,一旦被吸引住,人的理智系统便告失效,只有缴械投降的份。顺着风和花香,挖兰的人成群结队上山来了,兰却玩起捉迷藏游戏来:淡绿色花瓣好似会使隐身术,眨眼消失在草叶与树木的浓荫里。

林子里的气味实在丰富极了。除了幽兰,还有落叶、尘泥、腐烂的野果,以及阳光下干草与树枝发酵而成的气味。层层叠叠时间的气味。兰之外,我还想到栀子花,那是童年的花神。纯白色,带丝绒质感的花瓣,清澈而坦荡的甜香,开在高处的山岩之上。向阳坡地,排水良好,偏酸性土壤,它们一向喜欢待在那种地方。我曾在五月花开季节爬上后山,经过一片松树林、一簇红艳的悬钩子属野果以及守林人的石屋——径直来到栀子花身边。

香气一路俯冲而下,浓郁而盛大的花香,顺利吸引了蜜蜂和蚂蚁的瞩目,也让我欲罢不能。后来,尽管有人工培育的栀子花品种,世人称之为——白蟾,香气更为热烈、缠绵、馥郁,但我更爱闻山中花香。大概因为它的坐标系是山谷,而不是狭窄的室内空间或庭院,芳香类物质飘飘洒洒,一路不断被风和阳光稀释,一路吸收山野灵气,晃晃悠悠,不知所终。

薄荷叶片在摘下的瞬间气味最为强烈。松树枝干被截断时,有黄色或黄棕色的黏稠汁液渐渐流出,随之流出淡淡的松香味。有些植物只在雨天散发出特殊气味。植物与人一样,也只闪耀于瞬间,正是无数个这样的“瞬间”,发酵而成山林的气味。很多年后,当我离开山林,行走在城市宽阔、单调的街衢上,我的鼻子常处于无所事事状态,嗅觉细胞日益退化,在感受幽微事物的能力上也面临衰朽的挑战。

在城市里,允许种植的草木品种是早已规划好的,泥土被塑胶、石子和混凝土所取代。而真正的山林成了另一维度的景观,不在5A级景区、游乐场和野地公园里。某个下雨天,我在城市边缘忽然邂逅遗忘已久的气味,是什么东西散发出那种味儿呢?目之所及,路两旁的行道树几乎是唯一的气味来源,一年四季,它们都散发出稳定的、具有鲜明辨识度的气味,哪怕春暖花开时也不会逾矩和造次。脑海里顿时浮现众多纷乱而恍惚的场景,就像一个人回忆出生时的房间。我相信,一个心灵的丰富程度,与她在自然中所获得的体验息息相关。

某一年,我们去天目山上避暑,从停车场到民宿的那一段路,被持续不断的鸟鸣声包围,好像整座山林的鸟都飞来此地列队迎候了。但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它们躲藏着,绝不暴露踪迹。一只一味高声尖叫的鸟不像一只真实存在的鸟,更不必说整座山林的鸟都在欢呼、叫嚷,优雅并非鸟类本性,野性和活力才是它们急于示人的。

我们原本是去山上躲避市声喧嚣的,未想鸟叫声全面取代了市声,但那样的声音无论是清晨还是黄昏潜入耳中,都让人感到由衷的喜悦。山林里藏匿着时间的起点和终点,而人生最美妙的旅程大概便是故地重游。

如今,我寄居的平原城市没有山。地平线在高楼后面,被完美遮挡。落日也落向那里。人们要登高,只能登到建筑高楼之上。多么荒凉,一个人居然无法站在自然的肩头看风景。即使有公园、湿地、绿道、河流,都没法与山比。在山上,人们或许可以遇见李时珍、孙思邈、王维、玄奘、鸠摩罗什,遇见过去或未来世界里的人,直到遇见那个观棋的樵夫。

至今,我仍无法向人描述那种感觉。一天中的某个时候,心情最为低落之时,如果有一条山路可以带我通往落日余晖照耀的地方,如果有人一同进山,最好是沉默的同行者,无须刻意言语,彼此将所有心思都凝注在山林景物之上,在黑夜降临之前,返回山脚下的出发地,那是何等美妙之事。

成年后,有过那样的时刻,与朋友漫步在冬日黄昏的山林里。落日给山林镶上金边,满山无边的草木随风摇曳,万物沉浸在粼粼波光之中。就像行走在幻想中的灯火辉煌的岁月里,除了行走本身再没有什么值得赘述。山林所能提供的恰恰是这样的生命体验,时间绵延,空间不断洞开,进入其中的人感到自由、宁静、开阔。沿途出现裸露的山石、觅食的松鼠以及大片盛开的山茶花,风景在行走中不断丰富和变化,好像是由行走本身带来的。

那座山上埋葬着在飞翔中死去的诗人,快一百年过去了,诗人的埋骨处仍鲜花不断。当络绎而来的献花者,陆续走上那条蜿蜒的进山的小径,我好似看到某段被沉埋许久的时光,正在被重新发现和看见。

山上常有这样的奇遇,常有沉默而辉煌的时刻,好像人们并不仅仅生活在此时此刻。在那里,时间以不同维度出现,让置身其中的人感到难忘和不可思议。

童年的山坡上住着一户人家,贫穷而多子,平地上生存不下去,便搬到高处居住,离开人群,去与草木鸟兽为邻。他们家房子前面有枇杷树、柿子树、杨梅树以及呈波浪式断面的梯田。从山脚下远望,好似并非住在山上,而是住在白云下面。好几次,我爬到山上,去摘野生的枇杷和柿子,看见屋子里的人坐在杂草丛生的院门口,手里端着饭碗,眼神呆滞,凝视前方。我从不敢靠近那房屋,生怕里面养着巨兽,会将房屋以及屋里住着的人,一起驮向远方。

有一次,我梦见山坡上的房屋不见了,里面的人也跟着不翼而飞,就好像从来没有那些房子,没有房子里住着的人。山林成了厚重时间的一部分,具有了吞噬功能。有一天,那些山林之子,沉默不语者,背负大山神恩的人,真的从山上搬到平地上。但他们身上还遗留着离群索居者的痕迹,比如不爱扎堆儿,路上遇见什么人总爱将头高高扬起,要不便面无表情地走过,当作什么也没看见。后来,这家人中的大儿子离开工厂,再次回到山上——他种杨梅树、养鸡,为了看住那些鸡,不得不住到临时搭建的铁皮房子里去,比从前的家还简陋。

童年时,我们曾在山坡上野炊,像祖先那样用最原始的方式烹煮食物,柴火是树林里捡来的,水是山涧泉水,灶台由几块简陋的石头搭建而成。

天地之间,席地而坐,而食。眼睛所见的一切都为原始风物。没有楼房、电线杆、水塔,没有人类改造自然留下的痕迹。这些场景在经历的当初并没有额外感觉,当时间流逝,当它们与回忆渗透在一起,一切都变得不同。

在很多地方,只有死者才被允许永远留在山上。大概,山上世界的无常与丰富,只有离开时间旋涡的人才能掌控。向往或模仿隐士生活的人也会搬到山上去住,终南山上就有很多这样的人。在那里,我看见一辆锈迹斑斑的汽车停在山顶平原上,四轮干瘪,挡风玻璃碎裂,驾驶室成了鸟儿和野生动物的乐园。真不知道它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山上之人与山下之人不断交会,再各自出发,就像两条泾渭分明的河流,尽管有短暂相聚的时刻,最终仍是分道扬镳。

小时候,每到正月初一,人们必要登高祈福。

尚未通车之前,从家里到仙照庵这一段路,枝柯横斜,荆棘丛生,一度被当作虔诚的信仰之路。自从他们把白花花的水泥路铺到庵堂门口,祈福便成了一脚油门的事。男女老少,从车上移步下来,笑语嫣然,快步进入僧侣、菩萨的驻锡地。

仙照庵以上,依旧是深山密林,人烟绝迹。据说站在山顶最高处能看见海。或许,很多人看到的只是云海,云蒸霞蔚,变化莫测。

有一次,我们兴冲冲地登顶看海。那条日益荒疏的林间窄路早被丛生的荆条和杂草占据,但大致路径还在,似乎一个人只要一直往山林深处走去,总能找到一条合适的路。

但树林的错综复杂超出我的想象,我无法一一指出眼前所见的蓬勃生命的名称,哪怕有“形色”App,哪怕有百度百科。那并非认识事物的最佳方式。我希望离开山林后,还能在回忆中触及它的面目,触及事物繁复、多样的存在方式,只有它们才能帮助我更好地认识这个世界。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努力回忆林子里存在的景物。那里端赖生长的一切,焕发出原始而蓬勃的生命活力。卷边的叶子,纵横交错的纹理,嫩芽在树梢顶端闪耀。它们越长越绿,越长越干净。树影在头顶上空轻轻晃动,起伏的光影勾勒出人体肌肉般不断延展而出的能量。而山林之外,这个世界充满如此多的不确定因素。

那一次,我们终究没能成功登顶。山顶上看海这种事,无论发生在何时何地都近乎传奇,就像迷宫深处忽然出现一座斑斓的花园。在此之前,还有人把山与山之间的空隙处看成是海,甚至把天空的一角认作海。大海并不是我最感兴趣的,而站在山顶上到底能看见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下山后,我才想起那片密林里曾走失过一个年轻人,他的姐姐嫁在山下村庄里,可连村庄里的话都不会讲,只能讲山里的话,黏黏糊糊的话,根本没人能懂的话。年轻人的情况比他姐姐还糟糕,他只会砍柴、放羊、烧饭,只在家附近的山林里转悠。有一天,他不得不下山,去寻找嫁人的姐姐和改嫁的母亲。好几年里,谁也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到底去了哪里,他既没有找到母亲,也没有被自己的姐姐找到。他们都说这个年轻人被山林吞噬了。

一个脸庞通红、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徒手拨开纠缠的藤蔓,不断有作为拦路虎的芒草和荆棘挡住去路,更有黏附的苍耳让他焦虑窒息,即使如此,他仍以一己之力持续解开身上环绕的命运之锁,哪怕锁钥被解开的刹那,又自动合拢。这个类似西绪福斯推石头上山的场景,在我脑海里占据多年。

不久前,我忽然想起这个困于山林的年轻人,返乡之时,拐弯抹角地查问此事,他们一脸惊诧,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啊。事实是,那个人早已平安走出山林,在另一个镇上安家落户了。从没有被困之事,没有命运之锁和藤蔓之围,那都是我的主观臆测。我不知道故事在传播过程中出了何种纰漏,以至于我要将它硬生生地改装成自己认定的版本。

一年前的冬日,我住进一座深山。孤零零的村落里只有少数几户人家亮着灯。黑蓝的天空,清澈的弯月,伸手不见五指。手机信号就像白日天上薄纱似的云彩,随时可能飘散无踪。躺在一个被清空了旧物的房间里,虚掩的房门,室内与室外一样昏暗无光。房子位于村落东面的坡地上,而村庄外面是树林,是蜿蜒起伏的山脉,群山绵延,通向最东面的海。此刻,海上船舱里大概也有一位失眠者,于茫茫海面上漂浮,对着遥远的陆地和山林陷入沉思默想中。深度冥想时,一束来自天外的光,穿越大海和山林,来到我的窗前。

不知何时,我已昏然入睡,暂时离开这个世界,直到被清晨的鸟鸣声召回。

草白,1981年生,浙江三门人,出版作品《我是格格巫》《童年不会消失》《少女与永生》《静默与生机》《沙漠引路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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