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唢呐 | 第二章 铜碗往事
萧火杉
2025-06-14 07:40:06
阿毛在鸡叫头遍时就醒了。

他轻手轻脚地从炕上爬起来,生怕惊醒隔壁的叔婶。昨晚他偷溜回来时,叔父的鞋底已经在他屁股上留下几道红印子。"再跟那个老疯子鬼混,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叔父的骂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阿毛摸黑穿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棉袄,从灶台边偷摸了两块凉红薯揣在怀里。推开柴门的瞬间,寒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他缩了缩脖子,踩着结霜的小路往麦场跑去。

天边才泛起一丝鱼肚白,麦场上空无一人。阿毛蹲在昨天躲藏的草垛旁,掏出红薯啃了起来。冻硬的红薯硌得牙生疼,他只能含在嘴里慢慢焐化。

"来早了。"

沙哑的声音吓得阿毛一哆嗦,半块红薯掉在地上。他抬头看见李三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面前,佝偻的身影在晨雾中像棵老槐树。

"师、师父……"阿毛慌忙站起来,冻僵的腿却不听使唤,差点又跪下去。

李三爷哼了一声:"谁是你师父?"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那把黄铜唢呐。"先看看你耳朵灵不灵。"

老人突然吹出一串音符,然后停下盯着阿毛:"几个音?"

阿毛眨了眨眼:"七个?"

"错!"李三爷的眉毛竖了起来,"是九个!连数都数不清还学什么唢呐!"

阿毛低下头,眼眶发热。他确实没听清,昨晚挨打后根本没睡好。

"伸手。"

阿毛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李三爷一把抓住,力道大得让他差点叫出声。老人粗糙的拇指按在他的虎口上,来回摩挲了几下。

"嗯,虎口是够宽。"李三爷松开手,"但学唢呐不光靠手,还得靠这儿——"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和这儿。"又拍了拍胸口。

阿毛还没反应过来,李三爷已经转身往麦场边的土屋走去。
"跟上!"

那间低矮的土坯房比阿毛想象的还要简陋。一进门就是呛人的烟味,墙角堆着柴火,唯一的窗户糊着发黄的报纸。正中央摆着张瘸腿的方桌,上面放着个擦得锃亮的铜碗。

"坐。"李三爷指了指炕沿,自己则蹲在灶台前生火。

阿毛拘谨地坐着,眼睛却忍不住四处打量。墙上挂着几张泛黄的照片,其中一张是年轻时的李三爷,穿着对襟褂子,手持唢呐站在一群人中间。相框旁边挂着个布包,露出几根芦苇杆。

灶火渐渐旺起来,李三爷往铁锅里舀了几瓢水,又扔进去两个红薯。"第一课,"他背对着阿毛说,"知道唢呐是什么吗?"

阿毛想了想:"是……乐器?"

"屁!"李三爷猛一回头,吓得阿毛一哆嗦,"唢呐是饭碗!是命!"他走到方桌前,拿起那个铜碗,"就像这个。"

老人用袖子擦了擦碗沿,阳光从窗缝漏进来,在铜碗上跳动着金色的光斑。"这是我师父传给我的,比我的岁数还大。"他把碗递到阿毛面前,"摸摸看。"

阿毛小心翼翼地接过铜碗。入手沉甸甸的,碗沿磨得发亮,内壁却布满细密的划痕。碗底有个明显的凹痕,周围刻着四个小字,他辨认了半天才认出来:"戏……比……天……大?"

"认字?"李三爷有些意外。

"上过两年学……"阿毛小声说。

李三爷点点头,接过铜碗走到灶台前,舀了勺滚烫的红薯稀饭进去。"边吃边听我说。"他把碗塞给阿毛,"这碗上的坑,是1958年留下的。"

阿毛捧着热乎乎的铜碗,香甜的红薯味直往鼻子里钻。他咽了口唾沫,却不敢先动。

"吃啊!"李三爷瞪眼,"吃饱了才有力气听故事。"

阿毛这才低头啜了一口。稀饭烫得他舌尖发麻,却格外香甜。

"那年年景不好,"李三爷蹲在门槛上,摸出旱烟袋,"地里不长庄稼,人都饿红了眼。我们'同乐班'七个人,从宝丰走到许昌,又走到漯河,三天没吃上一口正经饭。"

老人的声音变得低沉,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皱纹。"那天在临颍县,师父用最后五分钱买了碗高粱面糊,就盛在这个铜碗里。"

阿毛不知不觉放慢了吞咽的速度,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三爷。

"师父把面糊分成七份,"李三爷用烟杆比划着,"就这么一丁点,每人一口都不够。可他说,'戏比天大,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把调门吹准喽。'"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映得老人侧脸忽明忽暗。"第二天要演《穆桂英挂帅》,我们都饿得站不稳,师父就拿着这个碗,去县里革委会门口跪着……"

李三爷突然不说了,猛吸几口烟。阿毛看见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后来呢?"阿毛忍不住问。

"后来?"李三爷冷笑一声,"革委会那个王主任,把半碗剩饭扣在地上,说'你们这些唱戏的,就是封建余毒!'师父就趴在地上,一粒一粒把饭捡回碗里。"

阿毛低头看着碗里的红薯稀饭,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碗底的坑就是那时候磕的。"李三爷用烟杆指了指,"王主任踢了一脚,碗撞在台阶上。师父捡回来时,碗里还混着沙子。"老人突然提高嗓门,"可当晚的《穆桂英挂帅》,我们吹得比任何时候都响亮!"

阿毛发现铜碗里的稀饭不知何时已经见底。他小心地用舌头舔净最后一粒米,突然尝到一丝咸涩——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眼泪掉进了碗里。

"哭什么!"李三爷厉声道,"唢呐匠的眼泪得往肚子里咽!"他一把夺过铜碗,从水缸里舀了瓢水,哗啦啦地冲洗起来。

阿毛用袖子抹了把脸,却看见李三爷转身时也在用皱巴巴的手擦眼睛。

"看见没?"老人把洗净的铜碗倒扣在桌上,"'戏比天大',这是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你以为学唢呐就是吹几个调调?错了!学的是这个——"他重重地拍在碗底上,发出"铛"的一声响。

阿毛浑身一震,仿佛那声音直接敲在了他心上。

"今天先教你换气。"李三爷从墙上取下唢呐,"看好了。"

老人深吸一口气,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个鸡蛋。唢呐声骤然响起,是一段欢快的《小开门》。阿毛惊讶地发现,李三爷的胸口明明没有起伏,可声音却连绵不断。

"这叫'循环换气'。"李三爷放下唢呐,从水缸里舀了碗水,"看着。"他把麦秆插进水里,开始吹气。水泡一个接一个冒出,竟然没有间断。

阿毛看得目瞪口呆。

"用鼻子吸气,用嘴呼气,两不耽误。"李三爷把麦秆递给他,"试试。"

阿毛接过麦秆,学着一吹,水花四溅,呛得他直咳嗽。

"笨!"李三爷骂道,"再来!"

就这样练了一上午,阿毛的腮帮子酸得像是被人揍了几拳,额头上的汗珠不断滚落。可当他终于能连续吹出五个气泡时,李三爷那张严肃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笑意。

"马马虎虎。"老人收起麦秆,"明天继续。"

阿毛正要道谢,肚子却突然咕噜噜叫了起来。他这才想起,除了那碗红薯稀饭,自己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李三爷瞥了他一眼,走到墙角,从瓦罐里摸出两个黑面馒头。"拿着。"

阿毛接过馒头,发现竟然还是温热的。他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噎得直抻脖子。

"慢点!又没人跟你抢!"李三爷倒了碗热水给他,"吃完赶紧回家,省得你叔又来找麻烦。"

阿毛捧着碗,突然想起什么:"师父,那个王主任……后来怎么样了?"

李三爷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复杂。"就是现在王豆腐他爹。"他冷冷地说,"死了十年了。"

阿毛恍然大悟——原来麦场上的那场冲突,背后还有这样的恩怨。

"滚吧。"李三爷摆摆手,"明天别迟到。"

阿毛鞠了一躬,转身往外走。快到门口时,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叹息:"那碗带沙子的饭……师父一口都没吃,全分给我们了……"

阿毛站在门口,阳光照在他瘦小的身影上。他回头看了眼桌上的铜碗,碗底"戏比天大"四个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走出土屋,阿毛没有直接回家。他绕到麦场边的草垛旁,从怀里掏出早上藏在这里的冻白菜——那是他准备赔给生产队的。但现在,他有了新的想法。

阿毛用冻白菜在泥地上划拉着,歪歪扭扭地写下刚认得的四个字:"戏比天大"。写完后,他盯着看了好久,直到字迹在阳光下慢慢融化,渗入泥土。

远处,歌舞厅的电子琴声又响了起来,是一首欢快的流行歌曲。阿毛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突然鼓起腮帮子,模仿着李三爷的样子,对着天空"呜哇"吹了一声。

当然,没有唢呐,只吹出一口白气。但阿毛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已经悄悄生根发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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