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涛
老陈的手掌像老松树皮,深褐色的纹路里嵌着经年的松脂,指甲缝藏着未洗去的草屑,掌心的茧子磨得发亮,那是握了四十年猎枪又改握望远镜的痕迹。他总说,这片林子是有呼吸的,每到清晨,能听见树叶舒展的簌簌声,像无数只小动物在窃窃私语。旁人听着像诗,他却道:"这是老祖宗说的'万物有灵',咱得听着。"
春
三月的雨丝还带着冰碴,老陈在巡山路上发现那头小鹿时,它正蜷缩在杜鹃花丛里,右前腿被捕兽夹硌出深可见骨的伤口,睫毛上凝着泪般的雨珠。老陈忽然想起《诗经》里"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句子,小时候私塾先生教过,鹿是祥瑞之兆,如今却困在人类设下的陷阱里。
他解下帆布背包,掏出随身携带的云南白药粉,那是他老伴专门托人从县城捎来的。"别怕,小家伙。"他的声音比春风还轻,掌心按住鹿腿时,能感觉到那小小的身体在剧烈颤抖。老陈年轻时是猎人,曾跟着师父在林子里追过鹿,后来政策禁猎,他把猎枪换成了救助箱,枪眼改成了望远镜的镜孔。包扎时,小鹿忽然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他手背上的疤痕——那是早年救黑熊时被抓的伤,老陈眼眶一热,轻声说:"咱们都是受过伤的。"
包扎妥当后,老陈把小鹿装进背带,贴着胸口往回走。山林里弥漫着潮湿的苔藓味,他忽然想起村里老辈人讲的传说:从前有个猎人救了受伤的鹿,后来鹿衔来灵芝治好他的病。此刻怀里的小鹿渐渐安静,鼻息暖暖地喷在他粗布衬衫上,像一封未拆封的信。路过山神庙时,老陈停了停,对着斑驳的神像鞠了一躬,神像前的供桌上,还摆着去年猎户们送来的野猪头骨——那是封山禁猎后,大家自发供的"谢罪礼"。
夏
夏夜的林子并不宁静。老陈腰间别着强光手电筒,脚步轻得像只山猫,布鞋底子踩在落叶上几乎没声。他脖子上挂着个铜哨,是用第一只救助成功的麂子角做的,上面刻着"护林"二字,那是村里老石匠临终前刻的,说"老辈人护林靠规矩,现在靠你们这些活人"。
前几日护林站接到举报,有人在山脊线附近布设猎网。他蹲在一丛灌木后,蚊虫在耳边嗡嗡盘旋,脖颈上的汗水顺着皱纹往下淌,却纹丝不动,眼睛紧盯着前方阴影。忽然想起《史记》里写"山林川泽,以时入而不禁",老祖宗早知道要给天地留口子,现在有些人却想把林子掏空。
凌晨两点,一束鬼祟的手电光晃过。老陈攥紧手中的对讲机,突然站起身大喝:"站住!"光束扫过那人手中的钢丝网,照见网兜里几只瑟瑟发抖的竹鸡,鸡毛上还沾着露水。偷猎者转身就跑,老陈追了几步又停下,俯身解开竹鸡的翅膀——它们受惊过度,羽毛凌乱如撕碎的绸缎。他对着对讲机喘粗气:"小张,带笼子来山脊口,这里有受伤的小家伙。"抬头望去,银河正从树冠间流淌而过,某颗星星忽然坠落,像一滴眼泪掉进黑熊的水潭。老陈想起小时候,爷爷教他认星座,说"参星照护林,商星照猎人",如今参星还在,猎人却该放下猎枪了。
竹鸡在他掌心颤抖,老陈轻轻吹了声口哨,竟有只竹鸡歪头回应,鸣声细碎如撒落的米。他忽然笑了:"别怕,天亮就送你们回家。"指尖拂过竹鸡的羽毛,像安抚受惊吓的孩子。
秋
秋风起时,老陈开始在山顶搭建观测点,木板上刻着历年候鸟过境的日期,旁边还贴着泛黄的《候鸟图谱》,那是七十年代林业站发的,纸页间夹着干枯的芦苇花。每年十月,灰鹤和白枕雁会从西伯利亚飞来,这片林子是它们重要的中转站。他用枯枝在地上画着标记,计算着候鸟的食源地:"今年松果比去年少,得在溪边多撒些玉米粒。"
某次日落时分,他看见一群灰鹤正掠过火烧云,突然有一只偏离队伍,翅膀拍打显得吃力。老陈举起望远镜,看见那只灰鹤的右翼沾着血,应该是在迁徙途中遭遇了猎枪。他立刻拨通镇上动物救助站的电话,然后背着急救箱往山下跑,露水打湿了裤脚,他却觉得脚步比年轻时还轻快——这些年,经他手送回蓝天的候鸟,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只了。
望着天空,老陈忽然想起范仲淹的词:"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从前读不懂,如今看着候鸟掠过秋云,才明白古人笔下的秋,藏着对天地生灵的慈悲。山风送来阵阵雁鸣,像远古的歌谣,在山谷间回荡。当救助站的车赶来时,灰鹤竟主动凑近老陈,长喙轻轻蹭他的手背,仿佛知道眼前人是守护者。
冬
冬至那天,老陈在护林站升起炉火。窗外飘着细雪,他往火塘里添了块松柴,火星子噼啪溅起,映得墙上的动物日历红彤彤的。火塘边挂着一串干辣椒,是老伴秋天晒的,旁边还挂着个兽牙项链,那是鄂伦春族猎人送的,说"火塘旺,山林稳"。
忽然听见门外有抓挠声,开门一看,是那只去年救过的瘸腿狐狸,嘴边还叼着半只野兔。"你呀,"老陈笑着摇头,"又来给我送'年货'了?"狐狸歪着头看他,眼睛像两颗黑宝石,尾巴扫落积雪,露出藏在下面的野莓。老陈想起村里的传说:狐狸是山林的管家,火塘的光映着狐狸眼,能照见人心善恶。
他蹲下身,把温热的玉米饼掰碎放在石台上,狐狸凑过来时,他看见它腿上的伤已经结了痂,毛茸茸的脚掌踩在雪地上,像开了两朵小墨花。狐狸吃完饼,竟用尾巴卷住老陈的裤脚,往火塘边拽——它记得去年冬天,老陈曾把它揣在怀里暖了整夜。火塘的烟从烟囱里飘出去,消散在雪夜里,老陈忽然觉得,这熊熊的火塘,不正是古人说的"人火相养,天人合一"吗?
尾声
老陈退休那天,把巡山日记郑重地交给年轻的护林员小张。泛黄的纸页上,记着某年某月救助过的穿山甲、某年某月种下的野果树,还有某次暴雨后,他用树干搭救了一窝被困的雏鸟。最后一页写着:"林子越老,人越年轻,因为每棵树都会把故事传给风,每只动物都会把信任交给心。"旁边还贴着片松针,夹得薄如蝉翼,那是他第一次救鹿时,落在日记里的。
走出护林站时,阳光正穿过云层,在他佝偻的背上织出一片光斑。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啼叫,他忽然想起年轻时在林子里迷路,是一群猕猴领着他找到了路。此刻山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千万只小动物在说:"再见,老陈。"
他摸了摸腰间的铜哨,轻轻一吹,便有回声从山谷深处传来,像某片羽毛落在时光的水面,荡起一圈圈温柔的涟漪。抬头望去,青山如黛,松涛似海,老陈知道,这片林子会记得所有守护过它的人,就像记得每一只候鸟的翅膀,每一朵花的绽放。而他,不过是这片林子里的一个音符,和着古今的风声,唱着永远年轻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