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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长篇小说《儿女风云录》:海上繁华梦续 儿女风云初记
文艺报
2024-10-30 15:10:41

当我们把这个世界非常功利地分成有用处跟没有用处的时候,其实我们的知识系统已经面临巨大的缺陷,因为我们对知识、对世界不是全面接纳的,我们总是在挑选,就像在商场、在菜市场挑选东西一样,我们在这样挑选知识。

《儿女风云录》,王安忆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

《儿女风云录》开篇第一句:“上海地方,向来有一类人,叫做老法师,他是其中一个。”沉浸在小说的氛围中,一帧帧唯美的电影镜头在王安忆笔下复现,传奇就此拉开序幕。上海这座城市,配得上这样的声色和文字;这些上海儿女,也没有辜负这座城市,尽情塑造和展现着自己的故城。海上繁华梦,就这样绵延不绝,循环往复着。

这一次,王安忆又给读者带来惊喜。就像是印象派大师的画作,是朦胧的、混沌的、氤氲的,不是线条描出来的,而是色块涂就的。王安忆一直是写实派,加之细腻的海派笔触,以前的作品常给人以工笔画的感觉,这一次则走向了印象派。这种变化更多是随题材赋形,这次的题材不再是市井凡人,而是坊间传奇,是聚光灯下的舞者。

王安忆前几年的作品,如《考工记》《红豆生南国》,弥漫着一种节制的气息。《考工记》中的男主人公守一座老宅,终身不涉情爱,修士一样。《红豆生南国》的男主人公,还并没老,就已弃绝了相思。《儿女风云录》的男主人公名为“瑟”,有如天人下凡,开始渡他的情劫,所倚舟筏,是他精美的皮囊,是外国人的身材长相。他的祖籍宁波是最早的通商口岸,有机会染杂外族基因。舞蹈成了他的船桨,划着舟筏在世事中沉浮。瑟年轻时是舞台上的王子,年老时是舞场上的“老法师”。自幼跟随白俄老师学舞蹈。北京舞蹈学校半途而废的学舞经历,为他后来辞去外埠工作打下伏笔,留在上海成了一名无业人员。没有稳定职业,一生在主流社会之外,注定起伏无定。不过凭着舞蹈这一技之长,年轻时能在乱世中谋生,在中年时斩获高光时刻,将老之时还能在舞场受到追捧。从小在母亲沙龙的女眷中浸淫,走的又是舞蹈一路,瑟养成阴柔的、善解人意的性格,但舞场是准风月场,能带给他各色奇遇,也能让他沉沦到触碰底线。

为什么这样一个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的人,会走上这样的命运?王安忆细密的写实之下,有着严密的逻辑推理,一环扣一环,一步步推到了这样的结局。人物的命运紧贴着时局,给人以宏大深沉的历史感。

伴随着瑟命运起伏的,是他的生长地,一座上海洋房的变迁。小说第一章也说了,主人公“和这间房子一样,属于历史的残余。”房子像是命运的隐喻,能见证历史的变迁。新中国成立之初,房子被分割出去,成家后在妻子的力促下一间间收回,终于又恢复成一座完整的私人宅邸。他的人生抵达圆满以后开始走下坡路,离婚后房屋又遭分割,先是前妻卖了三层,后来父母及他为出国典卖房屋,仅留一间,让他在告老还乡时不至于流落街头。

小说里的“阿”字辈是市井里的贫民。他们家主要靠的就是阿郭,以前沙龙时期舞伴家的司机,出于对这家人母亲和儿子的情愫,一直不离不弃。另一个保护瑟的是阿陆头,这是另外一条隐约的主线。如果没有阿陆头,仅是瑟这一男子,称不上是“儿女风云录”,必须有阿陆头补足。他们是邻居,一个住弄口一个住弄底,一个住汽车间一个住洋房,用阶级或阶层划分,原本就是两种人。两人差着辈分,是两代人,遭际全然不同。瑟是新社会贵族遗老的遭遇,阿陆头走的是无产者革命的道路。两人初次交道,是他为她量身体,一个半舞蹈专业人发现了一颗好苗子。两人间暗生暧昧,瑟在往后岁月里总是能想起她。阿陆头在少体校练过几年,后进入到宣传队,打下了一点舞蹈的底子。这点底子和这点暧昧,后来又让他们走到一起。阿陆头经过革命后回沪,瑟离异后又无业,两人成为名震沪上的拉丁舞搭档。如果沿着这条线走下去,也许会让故事落入俗套。但王安忆又安排他们各生变故,十几年不见,再见时,阿陆头成了广场舞的“教头”,走的还是大众路线,成了交谊舞老法师,瑟则为阿陆头做编舞指导。作家窥得广场舞的前世,为这一蓬勃的群众运动正名。小说开篇,老法师在舞曲的高潮中隐身,回栖身的旧宅用过西式晚餐,换身装束,穿过夜色,出现在广场舞曲终人散之地,和阿陆头在无声中舞一曲拉丁,两人间尽显默契。这两人从来没有越界,他们各自守护着心底那一小块领地,不被世道浆染。弃去情色,就有了情义。小说结尾处,是瑟到阿陆头这里休息,最后瑟入狱,还是阿陆头担负起了探视的责任。

正是在瑟和阿陆头开始搭档拉丁舞之际,作者王安忆用这段话切题:“上海的里巷,最容得下离经叛道。弄堂其实顶不规矩了,那些窃窃私语的女人,看野眼的男人,大人骂小孩,小孩彼此相骂,哪里有体面可言?事实上,阿陆头和柯柯,都是过来人。她们所以那么坦然,就是得之弄堂的教化。一代一代的儿女们,传承下来,让这坊间里巷越来越寡廉鲜耻,变成大染缸。”只有他们这样经历了大时代的动荡,个人命运跌宕起伏,才称得上是风云人物。这风云不是潮头的宏大叙事,是个体的风云际会,所以就是儿女风云录。

王安忆用虚实结合的方式写作,小说中瑟在外埠煤矿遇到大麦,都是回忆中的印象记,用印象派的色块,涂抹出朦胧的一片,火车站、老宅子都浸在雾霭之中。“埃塞俄比亚”在香港的一夜,也是和梦掺杂在一起,不辨真假。到故事最后,瑟和众多女舞伴交往,也没有写出具象,还是各种色块堆叠的细节。拉丁舞是激情四射的,王安忆的文字也随之变化。以往的文字总是平静如水或暗流涌动,这一次写到拉丁舞,声光色交织飞舞,文字就要飞扬起来。用文字追上了声光色,就像绘画史上从写实走向了印象派。小说中人物的名字多是印象派的,如“埃塞俄比亚”“小二黑”等,以外号立人,契合各自身份。主人公瑟的名字也是虚取,来自英文sir,先生之意。这位瑟各阶段名字不一,小时候因为长得像洋娃娃,名字就叫热尼亚,成年后活在传说中,身负各种外号,事业开启后坊间称其为瑟,年老后称其为老法师。想必瑟在户籍簿上也是有一个正经名字的,但倘若用这名字就太写实了,淡化了人物的神采。相比之下,阿郭和阿陆头则是用里弄的真名,很接地气,也和他们身份相符。

学者陈思和曾评价王安忆总是“词不达意”。细想一下觉得恰当,这并不是贬义,说的是王安忆的语言风格不追求十分精准、言简意赅,只是抓住色、声、香、味、触、法,不丢掉一点点细节,是混沌的,繁复的,有毛边的,最后描摹出的画面却令人印象深刻,揭开事物面纱,露出本质。就像印象派画作,可能是契合了大脑的图像记忆机制,我们像摄入影像一样,将这些文字在脑中转换为画面,印在脑海中。

这印象不是局部的,是画卷式的。王安忆的小说确实担得起“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这样的定义。她已获得了一种宏阔的视野,将真实历史和小说中的人物粘合得天衣无缝。她笔下的人物都不像是虚构的,而像是土地里生长出来的,有根有柈。这样宏阔的视野,让人更能增加对无常世事的整体把握。小说中瑟的命运转折,是在外埠被阿郭找回之时,正是1976年。现实是自那以后国家拨乱反正步入正轨,他在乱世时很有市场的舞蹈教习工作就得关停了。归根到底,王安忆还是用理性认知和把握这个世界,在小说末尾,她这样写道:“他就是个浮泛的人,不曾有深刻的理性的经验,险些开蒙,方要下脚,又收住,回到水平线上。”对瑟的评价也体现出王安忆用感性题材去诠释理性的尝试。

作家挖掘了一口深井,打通了一条地脉,清冽的泉水在源源不断地涌出地表。2024年,对王安忆来说是特殊的一年,她在复旦教学20年并荣休,写《儿女风云录》更像是一个纪念。她以前说过,过了60岁就不再写长篇了,但实际上,《匿名》之后的这十年间,她还是不断有长篇问世,《考工记》《一把刀,千个字》《儿女风云录》,笔力丝毫不减,如此绵长的创作生命值得我们细读与研究。

(作者系山西省作协签约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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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来源:《文艺报》2024年10月30日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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