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深处的惊雷
人至暮年，何物最珍？不过一副好心情。常忆儿时玩泥嬉闹，兀自莞尔，便是滋养身心的良药。那些不快的过往呢？切莫挂在齿间反复咀嚼，徒惹烦恼。道理自是明白，可总有些往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那是用沉重代价换来的烙印。
一、山道鬼爪
那年，我们三个战友，乘着解放牌军车奔行于崇山峻岭。车厢里，大家倚着侧板而坐。行至林家大湾地界，正兴致勃勃谈论着某位“战神”的早年轶事，忽觉颈后如遭重锤！霎时间天旋地转，剧痛钻心。猛回头，才知是错车靠边时，路边一根突兀的断树杈——足有一米多长、碗口粗细——如鬼爪般狠狠撞在了我的脖颈上。若非车速因错车放缓，这颗头颅怕已不在颈上。后怕如冰冷的蛇，沿着脊背蜿蜒而上。惊魂未定，我挪向更安全的车头位置，回望那早已消失在视野的凶险枝桠。山道逼仄，林木低垂，坐敞篷车穿行其间，安全二字，实乃悬于头顶的警钟，无声却致命。
二、黄陂惊魂
又一年酷暑，热浪灼人。我们分乘“大屁股”六九和解放牌卡车，去黄陂慰问放电影。途中停车小憩。一位刚学会开六九的新手司机主动要求换开大车。孰料途中错车，一个闪失，那庞然大物竟轰然倾覆，栽进路边数米深的水塘！浊浪翻腾间，后厢五人，四人被抛向水面，侥幸无恙。唯有一位战友，被沉重的汽油桶死死压住。更险的是，倒扣的车身正嘎吱作响，将那汽油桶连同下面的战友，一寸寸压向浑浊的水底。眼看水线就要漫过他的口鼻！同行的宣传队战友，连滚带爬冲上岸，向村中嘶声呼救：“救人啊！快救人啊——！”正午的宁静被打破，村民闻声蜂拥而至。军民合力，终将危在旦夕的战友从油桶下拖出，泥水淋漓，恍若重生。
“司机呢？副连长呢？”喘息未定，众人又扑向倒扣的车头。副连长满头鲜血，神志尚清，配合着被拉了出来——头皮被碎玻璃豁开一道长口。他顾不上自己，指着瘫坐在公路上、满脸流淌黑色机油、歪着脖子、面如死灰的司机急喊：“别管我！快救他！”众人摇晃着司机肩膀呼唤，他“哇”地一声哭出来：“死人没有啊？”“没死人！都没事！”他闻声，仿佛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歪头昏厥过去。幸有过路车辆纷纷停下援手，一位热心司机将他们火速送往黄陂县医院。万幸，经查皆无大碍。这沉重的一课，代价是血：技术未精，岂能儿戏掌舵？方向盘下，是活生生的人命！
三、稻田倒悬
那个气温直逼四十度的夏日午后，蝉噪如雷，天地仿佛着了火。我正欲小憩，养足精神下午出远差。司机却来电，说路途遥远要早行。我劝他歇息：“百多里地，晚饭前到便好，不急。”他执意即刻出发，我也只得应允。车行路上，我叮嘱：“你开，我在后头睡会儿。”话音仿佛还在耳边……
“咣！咣！咣——！”几声炸雷般的巨响！身体被狂暴地抛甩，眼前水影光怪陆离地一晃。未及回神，人已重重摔落在湿漉漉的稻田泥浆中。泥点溅上脸颊，冰凉刺骨。定睛一看：那辆载我的车，正四轮朝天，倒栽在公路旁的水田里，轮子兀自空转，甩出浑浊的泥水。司机呢？我踩着泥泞，踉跄绕车一周不见踪影。弯腰凑近车窗——他被扭曲的方向盘和座椅死死卡在中间，头下脚上，嘴巴一张一合，正徒劳地吞咽着顺脸流下的黑色机油！心胆俱裂！我拼死拉扯变形的车门，纹丝不动！绝望之际，一辆空军卡车驶过。我如见救星，拼命挥手呼救。陆空皆战友，我们不顾一切踩入泥田合力施救。司机脱困，“噗通”跪倒在我面前，涕泪横流：“对不起！对不起啊……”“人没事就好！”我扶起他，又向空军战友千恩万谢。
事后才知，行至武昌郊外四十里，司机困意袭来。见道路宽阔笔直，竟存侥幸闭目打盹。朦胧中错把油门当刹，车如脱缰野马，左右保险杠接连撞断两棵碗口粗的树！前冲之力未歇，又将第三棵大树拦腰撞裂！许是这最后一撞的巨力反挑，车身竟腾空翻起，栽入稻田。而我，或许是车门在空中变形崩开，被甩出车外，竟毫发无损，实乃神佑！此番虽无性命之虞，教训却刻骨铭心：乘车人亦须有主见，万不能迁就、侥幸，这是拿人命作赌注！一次困倦的“小盹”，足以酿成倒悬稻田的惊魂。
四、南阳锥心
最是锥心刺骨的，还在后头。那年客居他乡，接通知赴南阳开会。几位当地书画家朋友闻讯，欲搭便车同往办事。人多座少，有人提议：“我会开，别让司机跑了。”我未深虑便应承。岂料半途祸起萧墙！两车迎头相撞，后备箱都撞得面目全非。旁人皆轻伤，独我因坐副驾，遭重创：六根肋骨齐断，腰椎粉碎性骨折……是当地乡亲用杠子生生撬开变形的铁门，才将我从鬼门关抬出，火速送医。后续辗转至市一院抢救，其中撕心裂肺、生不如死的苦楚煎熬，唯有自知。若非抢救及时，早已搞地下工作去了。
身体之痛未愈，人心之寒复至。同行者中竟有人趁此“良机”，赖进医院治疗陈年旧疾，反向我追索费用！怨谁？怨不得旁人，只怨自己糊涂。此劫过后，铭刻于心：手握方向盘，或允人搭车，宁肯一时拂了人情面子，也绝不轻易允诺。肩上担着的，是山岳般沉重的责任！一次轻率的允诺，换来的可能是自身粉身碎骨与人情冷暖的双重锥心。
结语：
这些岁月深处的惊雷，声声震耳，提醒着平安二字的千钧之重。好心情难得，是用无数次与死神擦肩的警觉和沉重的教训换来的。往事如刺，拔出来，警醒后来人：路上行车，命悬一线，敬畏规则，慎之又慎。这，或许才是暮年回望时，最想留给世间的箴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