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简介：
刘泽球
，
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写作，现居四川。民刊《存在诗刊》主要创办者之一，著有诗集《汹涌的广场》《我走进昨日一般的巷子》，曾获第八届四川文学奖。
诗文本：公共档案（十首）
◆
回忆日
通往回忆日的街道站满雨水
在树枝，在灯罩，在电话线的黑色索道上
它们垂挂着，仿佛命运给行人
安排透明的影子，依然习惯
自动排队，就像在日常生活里一样
他知道自己的位置：每一天和每一次
那个患颈椎病的公务员，脖子
弯曲成雨水的弧度，他前倾身子
努力扛着头颅上的重量，他的回忆里
始终是这个姿势，从履历表上方
一直写到下方，一转眼他看见退休时光
在前面排着队，不再那么遥远
低于两位数，他想到，从某一天开始
他将在回忆中重复他的一生，不是虚构
而真实多么难啊
雨下得还是那么大，他慢吞吞走着
在他身旁
黄昏的楼房影子像公交驶进广场
他从那里再次走过时，已经是中年
雨水的队列还很长
◆
漂泊日
树叶卷曲像达利晒软的钟表。车间和厂房
为灰尘和寂静腾出空间，他去了另一国度
他的手写体英文名字在明信片上
仿佛另一个人，他曾经鄙夷
但他现在得适应，生活无法设计
他二十多年的工程师生涯回到语言的小学
他时常仰望星空，仿佛那里
闪烁着陆地上的城市，就像他从飞机上
看到的，但它们现在已经不一样
他给我的邮件越来越短、越来越少
他有时讲讲那座城市，装作轻松的样子
他还想写诗，漂泊却没有给他带来灵感
他有许多事情需要应付：大房子
新女友，口袋里的单词
离开那天，他独自乘坐大巴去机场
国土的大部分还在黑暗里
这正好遮盖住他眼窝里滚动的泪水
现在它们已经干了，像两只怀表
他生活在两个钟点里，两个乡愁的圆规
◆
休息日
词语在周末变得贫乏，工作日已经
把它们耗尽，汽车和居民都在沉睡
那一天再次到来，每年一度
他决定整日保持缄默，就像人们
集体保守某个秘密，在那个忙碌国家
经济累了，皮肤变成深绿
词语也会缺氧。他恹恹地走向书房
一朵栀子花插在花瓶里，垂下的
白色花冠持续谢幕，泰迪犬也安份了
年轻人把生育功能让给机器
劳动将是更黑，也更廉价的事物
重型机械厂庆祝黑灯工厂和无人车间建成
又一座。他决定，继续缄默
这个时代不需要预言家，不乏
过分热情的代言者
屏幕无所不在，像许多戴面具的人
他向它们保持缄默，但不是表示同意
◆
缅怀日
他在缅怀一把椅子，一把
街心公园的绿漆长椅
当他年复一年，被椅子磨损长裤，或者
用大腿磨损椅子的时候，时间就会
变成我们期待的那样，一定有个老年
作为终结，变回那把椅子
阳光如同披肩，搭在坡形靠背上
一定有段爱情曾在那里发生过
一定有悲伤的人曾在那里哭泣
一定有孤独的人曾被锥形灯光变成石灰色
一定有逃学的孩童曾在那里计算时间
一定有乞丐和醉鬼曾在上面熟睡
一定有弹吉他的人曾在那里吟唱
一定有报纸被人反复打开又随手扔掉
他不是其中的人物，他只是
坐在那里，倾听椅子讲述
他记录它们，把它们变成故事
他是我们时代的巴尔扎克
在那把椅子上，遇见人间喜剧
他从老年开始写作，就像时间从倒叙开始
◆
奇迹日
下班途中，他感觉到天空的异样
许多人像图钉呆立在马路旁
被天空牢牢吸引，一轮日晕
如同巨大透明的飞碟挂在那里
似乎罩住整座城市，每个城市都被
它笼罩着。他梦见过这样末日般的场景
梦见外星人，长着犀牛角
他被邀请参加比赛，赌注是地球
他担心他臃肿的身体无法胜任
另一些人被邀请进飞船，送入实验室
有一天，他想，这些会被拍进电影
他梦想过导演职业（其实他梦想过很多）
在算法时代，手机镜头也可以
还原月球表面，他想象那天空里的日晕
正是某个算法的发生，如果不是他
亲眼所见。他有一个朋友
那个人从来不用智能手机，他相信象征
和隐喻，从另一个时空发出提醒
◆
劳动日
他已经忙碌了整个早晨，就像
门捷列夫编写元素周期表
他为书房里的书籍重新分类和编目
重新把它们摆上书架
这个工作他已经进行了许久
做梦也没有停止，这样枯燥的劳动
不亚于人类修建巴别塔，尽管
只是他一个人在做，而在邻居眼里
他早被打上"不劳而获"的标签
他幸运没有生活在布罗茨基的青年时代
我们有很多"没有意义"的事情可做
比如：思考。总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比如某本丢失已久的书，或者
书中夹着的纸片，让他想起
没有完成的诗歌片段，以及阅读笔记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做这些徒劳的事情
他想他在干一项秘密而神圣的事情
一个叫博尔赫斯的人，曾用失明
建立起另一座图书馆，那些目录让他
找到每本书的位置，书中的每个字母
另一个整理书目的人，重新虚构了他
书籍有很多种方式——不只是阅读
让文字重新编排，重新命名时间和事物
◆
仲夏日
沙沙作响的笔尖，被雀鸟带到
每片树丛，夏日总是不宁静
锡皮的云里也荡漾着水的影子
阳光被各种物体反射，如同
容器里盲目的粒子，当他
漫无目的地在商业区和住宅区之间
游荡，湿透的衣服再次被体温烘干
就像他是一个熨斗，但他
无法熨平生活起皱的部分，无法
为冰凉的租房带回带热气的晚餐
还有一些饥饿的人在等着
酷热还在从地面送上熟悉和陌生的味道
他在等待夜幕降临，他也会
成为一颗微不足道的反亮
在幽暗的街上，被汽车和房间里
照出的灯光辨认。他刚刚失去工作
他觉得街上的每个物体，都知道
这个真相
◆
沙发日
他的儿孙辈默不作声，他的邻居默不作声
他的同事打来电话，默不作声
章鱼般的电话线缠绕着楼房外面
掉了几块瓷砖的墙壁，燃烧的星宿
为大叶榕带上发光的树冠，就像
失眠的颜色。他坐在那个沙发上
已经许多年，仍然用目光指挥
所有默不作声的家具，它们不善于赞美
沉默锈蚀他的口腔，在他
决定停止滔滔不绝的话语之后
我们一生的话语也许是有限的
就像快乐和痛苦，都有极限
他是我的一个熟人，那个沙发
把他变成一只向外关闭的耳朵
在退休以后，他终于可以坐下来
听听自己怎么说
◆
高烧日
风险区已划定，街道和小区
或者楼栋，被拉上白色隔离带
夜生活仍在其他街区继续，与我们无关
他在夜里几次醒来，他摸着
汗水涔涔的额头和后背，床单上的人字
现在是重回每天收听广播的时代
不过换成手机发出声音
机器与人的对话时间，多于人与人
他们讨论临近县城的山洪，以及芯片法案
停电和房价，加密货币和通货膨胀
（唯独没有自己，世界只有他者）
日历快要自燃了，整个世界选择加速
无论向前，还是向后，新能源
创造热量的另一种神话（尽管隔着屏幕）
萎缩的听力则减少词语数量，"我们知道"
但我们真的知道？酷热或许增加海洋怒火
珠颈斑鸠不知疲倦的叫声代表黎明
记忆像窗户上刷了一遍又一遍的投影
这高烧的日子，突然让他感到熟悉
他做梦来到这里？没有确切地点和时间
再过几十年，也许他真的会梦到这一天
因为他已经梦见几十年前的某一天
一个儿童睡眼朦胧地抹着头发上的汗珠
望向窗外
——那被称为"未来"的地方
◆
停电日
关于盛夏，我们还能谈些什么？
词语以光速逃离我们的大脑
街灯曾标记出那座城市夜晚的段落
——按照以收入或者新旧划分的街区
它们的造型，如同一长串带翼的天使
而黑暗中的人，像小偷
日常生活空洞如蛀牙的部分
发出疼痛，如果没有空调和WIFI
热量在物体和身体上发酵
我们早已习惯外表发烫的一切
但无法适应，光亮从眼前突然抽走
但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冰川
都放弃抵抗。他每夜给花园里
奄奄一息的植物浇水，它们
像雕塑一样，伸向蜷曲的月亮
既然它们已经没有勇气面对白天的烈日
没人想尝试电流穿过身体的感觉
也没人想到，电把我们抛弃的疼痛
仿佛它们是从我们身体上
剥夺出去的。他想，他终于
可以整夜仰望，并且拥有整个星空
总有些东西一直在黑暗之上
——选自《汉诗探索》2024.11.13
编辑：小尤/白丽
选稿：桂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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