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访茶山,盘绕于云雾深锁之处,只见层层叠叠的青叶在齿间弹响山泉的韵脚;采茶人手指粗糙,却如抚摸婴孩般轻触叶片,每道叶脉都像是大地醒来的血脉。农人晒青于竹篾之上,青叶与阳光彼此拥抱,皆在静默里各自舒展筋骨。而后揉捻之间,茶骨渐露,仿佛农人将自己对泥土的赤诚也揉入了其中——此时茶味已隐隐浮现,无需言语修饰,便让山风都染上了自然的醇香。

然而,后来在城中某茶馆,却看到所谓茶博士腕转莲花,满口生花,滔滔不绝地讲述茶的传奇与离奇身世。茶汤倒出时,汤色金黄浮泛于表面,却不见丝毫骨力,香气虽扑鼻却轻飘如絮,无根无基。我静静坐着,那茶汤在舌上滑过,却只留下空荡的浮华与虚假的甜腻。故事讲得愈发精彩纷呈,茶汤反而愈发寡淡无味了。原来当茶一旦成了表演的道具,其内里便只剩下一个被掏空的虚壳,仿佛那些滔滔不绝的话语,已然将茶本身吸干了精髓。
归家后,我取出茶农赠我的一包粗茶,它安静地卧于角落,无言如初。这茶包裹简单,甚至略显粗糙,其貌不扬,只如一个沉默朴实的农人身影,静静守候在角落。

取杯,水至。沸水冲开茶叶,那沉在杯底的茶梗忽然笔直竖立起来,宛如一杆倔强的尺子。所有浮在汤面的金圈银晕瞬间沉底,汤色由浓转淡,渐渐澄澈见底——此时再凝视杯底,却赫然发现那根茶梗竟如尺子般在杯底立着,默然指向高处。
它原来一直竖立着,如同一个测量,在杯底悄然站立,丈量着所有喧嚣故事的厚度。

我恍然大悟:茶味之真,原在骨里。纵使被繁缛故事所覆盖,纵使被时间尘埃所遮蔽,那深藏的本性终会刺破虚饰浮华,如那根茶梗倔强地指向天空,在杯底竖立起一面无声的旗帜——这杯底竖立的尺子,便是最锐利无言的审判。
茶汤澄清之际,茶梗兀自笔直立于杯底,像一座寂静的界碑,标记着真实与虚假的距离。好茶无须故事,唯需开水;其内容并非言语可以承载,而藏在那根茶梗的挺立之中——它静穆地丈量着所有浮辞虚言,直至露出无需言语的刻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