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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笑容
华表哥
2024-09-29 16:09:40
转眼母亲离开我们已是第四个年头。对于她的记忆,没有模糊,而是越来越清晰。
今年临近清明节,做了一个梦,母亲的房子漏雨了,扫墓那天我特意围着她的坟墓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漏洞,应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就着清明节,我在老家多呆了两天,也是想多陪陪父亲。父亲告诉我,家里还有2亩3分地,房子也都办了《产权证》,上面写的是父亲的名字。根据现行的政策,我和弟弟在老家都已经没有了户口,若干年后我们的房子将没有了当地的主人,时间一长都会属于无主房,会被收掉,地也会因为不是当地人而会被征掉。也就是说,到那个时候,我们在老家已经没有房,没有地,也就没有天了。关于我们的消息若干年后,在老家就不再有流传了,我们也迟早会彻底从生我养我的地方消失。对于我们这些背井离乡的人这是很自然的结果,而对于我母亲,如果我不写一写,说一说,某一天什么都不记得了。别人不记得了,但我们这些要记住她的人是不能忘记的。
父亲身体还算硬朗,只是耳朵基本上全聋了,不戴助听器根本就听不到别人说话,那都是他年轻的时候打铁落下的根。母亲跟着父亲也打过铁,但她是得了肝癌而走的。现在想起来,头几年也是有一些身体上的征兆的,只是一直当作血吸虫病治疗,每年到血防站去拿些药,看起来像是没有什么大碍。走的那年,应该是她自己感觉到不一样了,就非要回老家。我叮嘱妹妹带她去检查。检查结果出来,是肝癌晚期,肝上面有一个直径6公分的恶性肿瘤,医生说最多两个月了。
我和弟弟照例找了很多关系,把她的病例拿给北京、上海的大医院的专家看。最后听从北京同仁堂刘医生的建议,采用中药保守治疗,减轻痛苦,延长寿命。弟弟开始不同意,说怎么也要博一博。还是那个医生说话了,70岁的人了,就不要上手术台了,多半上去下不来,即使手术成功,恢复期其实还是危险期,不是意义大不大的问题,而是这么大年纪没必要受那份罪。
母亲的病情一开始是对父亲隐瞒的,跟他说还是血吸虫病,装模作样地送到县血防站去看,私下找到血防站的熟人开了一些药拿回来吃。但父亲应该是第二天就知道了实情的,我看到他在仔细看我从同仁堂拿回来的中药,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神已经出卖了他。我们兄弟姐妹一共6个,我和弟弟都在遥远的外乡,姐姐和三个妹妹在离家不远的邻村,父亲吩咐她们四姐妹,每天晚上轮流过来一个人陪夜,我和弟弟则每半个月就会派一个人送药回去。我每两天就会打电话回去给母亲,问她情况怎么样。起初母亲没有什么异样,慢慢地明显感到她的声音都变了,苍老而无力。
她走的那天,我下午在深圳的一个酒店给人上课,手机放在讲桌上跳动,我瞟了一眼,是“妈妈”,心情便不好起来,坚持到下课,打过去是妹妹接。“哥,快回来,娘叫你快回来。”我一刻也没停,打电话订机票,没有了到景德镇的就订了一张到南昌的,12点半到昌北机场,一个同学用车把我送到300公里外的老家。
到家已经是凌晨3点,一进屋,父亲说,“大儿子回来了。”母亲坐直了身子,微微地睁开了眼。我叫了声“娘”,站在她床边,眼泪就下来了。“您好点了没?”
母亲出了口气,说:“你们兄弟要团结,不要被人笑话......”
“好的,娘,别说这些,好好养病,一定会好起来的。”我握住她的手。
“你小妹自幼就过继给了舅舅......”她继续说着。
“娘,您好好养病,这些话以后再说吧。”我心如刀割。
“你听我说,我和你爹没有养她成人,我手上有个戒指就给到她,你们不要有意见。”
“不会,怎么会呢?”我忙着点头。
“我手上还有个银的镯子,给你女儿,她问我要过的......”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泪如泉涌。
半个多小时,母亲说完了,把手一挥叫我上楼睡觉去,我拉着她的手不肯去。
“去吧,你一个晚上没睡觉,太累了。”
我还是不肯去,她提高了声音。“去吧,我也累了,要睡了。”
睡到5点左右,父亲跑上楼来,满面泪水。“儿啊,你娘她走了。”我顾不上穿鞋跑下楼,娘已经没有气息了,蜡黄的脸上却很安详。
我双膝跪下来,大声喊:“娘,您一路走好啊!”
母亲跟父亲走在一起的路说来挺复杂的。外公解放前做过乡长,母亲出生没几岁解放了。外婆起先是一个人嫁到我爸爸这个村里来的。不到半年,外婆去看母亲,发现已经瘦得不成人样子了,便硬把母亲带过来自己照顾。那边外公又另娶了一个女人,带来了两个儿子,也就是说,我两个舅舅是大外婆带过来的,都不是我外公亲生的,其中一个小舅舅,从小弱智,吃了一辈子的五保户。大舅是个老高中生,后来做了老师。父亲家在村子里面是大户人家,解放后定了个中农身份。父亲上学成绩很好,却没有机会升学。我真正的外婆,我一直叫奶奶,出面把我父亲送去学打铁,一门手艺养活了后来我们兄弟姐妹六个。父亲学好手艺后,便入赘到我奶奶家,领了我这个爷爷的户头。我出生时,外公和这边的爷爷都已作古,所以我从小印象只有奶奶(其实是外婆)和外婆(其实是外公填房),后来还把外婆的弟弟叫做外公。
也许真的是造化捉弄人,大舅结婚很多年都没有生小孩,便找母亲要了最小的妹妹。妹妹到十来岁时,舅妈自己又生了一个女儿,那个小女儿长到8岁时,在房后的水塘里面淹死了。妹妹师范毕业后和同村的男孩结婚,领了大舅的户头。就这样,转了几个大弯,我外甥还是保住了我外公的血统。这其中,母亲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上小学时,有人笑我地主公。地主公,王志忠,地主婆,熊天鹅。我经常被笑得哭起来。那天我去告诉母亲,母亲正在扫地,扶着扫把转过头来问我,“那个熊天鹅漂亮不?漂亮我们就娶回来。”我一时语塞,脸上通红。母亲当时的笑容我现在都能清清楚楚地记起来,一想起温暖的感觉便涌上来了。
那个时候,家里经济条件很不好,父亲整天在碧山手工业社里面打铁,母亲在生产队干农活。碰到青黄不接时,经常上顿接不上下顿个。晚上母亲搂着我故意问,“儿啊,没米了,怎么办?”“不要紧,”我骄傲地抬起头,“爹爹回来时会买回来的。”母亲听完一脸的幸福,我也一脸的幸福和满足感。到了晚上,父亲回来时就真的递过来一小袋子米或稻谷。有的是他从马路上买的,有的是他找其他生产队的干部买或借的,但总没有落空的时候。非常怀念那个温馨的家庭,非常怀念那种亲情!
我上学的时候已经知道虚荣了,喜欢穿新衣服。家里孩子多,大的穿小给小的穿,在我们家很经常,但我上面只有一个姐姐,想穿新衣服了便去磨母亲,母亲从来没有推辞过,便去跟父亲说。“儿的褂子很要紧,要想办法给他做一件。”父亲却总是说,能穿就再穿一段时间。母亲就说,男孩子要面子不要穿太破了,给人看不起。父亲拧不过,就答应了。
我读初中在朱家,有几里路。那时候好像特别冷,晚上怎么都睡不好,有几次实在冻得不行,便偷偷地跑回家。母亲一见我,便搂过来,倒热水给我泡脚。我怕父亲骂人,便早早钻进被窝,一直不敢睡着。父亲回来时,我竖起耳朵听。父亲问儿怎么又回来了?母亲就说,太冷了,脚都冻坏了。父亲便说,热水多泡一下。母亲说,泡了,让他先睡了,明天早上我送他去学校。父亲说,送就算了,这么大的孩子让他自己过去就行。我听完这些对话,闭上眼睛便睡。
因为孩子多,家里生活一直过得不富裕。但母亲总挂着一脸的笑容,我们在外面遇到多少烦心的事情,回到家里,看到母亲的笑容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印象特别深刻,母亲灿烂的笑容至少有两次。
一次是姐姐生第一个女儿,我和她一起去姐姐家里。我们走进门的时候,姐姐躺在床上,外甥女在摇篮里面睡。可能是我们的脚步声把她吵醒了,外甥女在摇篮里面突然哭起来了,母亲一下慌了,忙过去摇。
这时姐姐的婆婆走进来,亲家亲家的打起招呼。
“你看你外甥女多漂亮,跟她妈妈一摸一样。”婆婆说。
“是啊,”母亲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是你家里的底子好。”
“哪里?外甥似母舅。”婆婆竖起拇指。
母亲抬起头,一脸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就像春天的花朵,我在旁边也醉了。
第二次是弟弟结婚。弟弟去北京读书时,每逢有人提起,母亲总是一脸骄傲。“这东西,多大的胆子!去北京!”
弟弟结婚时,母亲和父亲都在我深圳家里,早几天就兴奋得睡不着,天天打听日子。等到了北京,母亲更是兴奋地满脸泛光。婚礼在一个酒店举行,整个大厅气氛非常热烈,我们同从江西赶来的大姐姐夫坐到一桌。母亲的笑容没有停止过。
婚礼中,司仪请母亲和父亲上台,新郎新娘上前敬茶。我第二次看到母亲似春天花朵一样的灿烂的笑,百叶都开了,皱纹里都充满了笑。
母亲是非典那年来深圳帮我带小孩,一直到2010年又去了北京帮弟媳带小孩,后来就回到老家。
母亲去世以后,我一直试图劝说父亲到深圳来住。
“去你那里我当然要去,但现在我还能自己照顾自己就不去了,到了自己管不到自己的时候那肯定还是要去的。”父亲说。
“你一个人在家里,我还是不放心的。”我说。
“我现在没问题,”父亲继续说,“主要是你娘在这里,我不能丢下她,不能丢下她不管。”
父子两相对,眼泪止不住下来,一时不知今夕是何年!

作者简介:王桦,曾用名王志忠,江西鄱阳人,现居广东深圳。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鄱阳县作家协会顾问。主要创作现实题材长篇小说和口语化抒情诗。出版发行《疼痛无痕》《梦来的春天》《燥》等长篇小说,小说集《来了就是深圳人》,诗歌集《绿叶沙沙响》《一路向南》等。作品散见《人民文艺》《鸭绿江》《诗选刊》等专业刊物,入选多种读本。《梦来的春天》获2018年“网民最喜欢劳动者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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