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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野蹁跹舞秋蝶
庄周梦蝶,是个典故,也是成语,起源于先秦《庄子齐物论》,文中这样记录了一个庄子的梦:“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庄子说,自己在梦中变作了一只蝴蝶,翩翩飞翔,就以为自己是蝴蝶,并不认为自己是庄子。等到梦醒了,才发现自己是庄子。他说自己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是活在蝴蝶梦里的庄子,还是活在庄子梦里的蝴蝶。
他这样的说法,充满了让人可以体会的宇宙人生的哲学神秘,又非常的美,是对世界本来真相和灵魂的一种探索,个中深意令人震撼。
喜欢蝴蝶,是人人都有的共情。我们喜欢它的轻盈,灵动,飞舞,激起人飞翔的梦想。
值得玩味的是,庄子是什么季节梦到的蝴蝶呢?
其实庄子自己并没有阐明,但是后世很多诗人文人,都不约而同地将庄子的梦定在了秋天。
或者是庄子的形象,定格在得道高人,清旷神仙这个层面,他的蝶梦,也一定至清至纯至美,是躺在四野中,某处如仙田园的秋美当中,蝶梦翩翩。
自古以来,无数文人墨客或诗或文,或画或描,纷纷表达秋蝶之美,精彩不胜枚举。
盛唐 · 储光羲《蓝上茅茨期王维补阙》:”山中人不见,云去夕阳过。浅濑寒鱼少,丛兰秋蝶多。老年疏世事,幽性乐天和。酒熟思才子,溪头望玉珂。“
盛唐王维,是个艺术天才,在盛唐繁华的盛世氛围里,他没有过多恋慕仕途,而是买下了宋之问在蓝田的庄园别墅改造成隐居之地,他参禅悟理,学庄信道,寄情山水。
而和他交往甚好的储光羲,也是热爱自然山水的朋友,常常一起相约踏秋。那秋山清旷巨大,没有都市的鼎沸热闹,连人都看不到,仰头看着秋云飞过,夕阳下沉。
虽然储光羲并非刻意套用庄周蝴蝶的典故,但是这里的山水,原本就是王维的属地,且幽静的溪水谷地,秋天的蝴蝶在夕阳下翩翩起舞,这种庄周式的隐居环境,恰恰是王维和朋友们发自内心的追求。
而我沉浸在先贤美诗里,也发现了这种宁静幽深的美。眼前蝴蝶飞过,如真似梦,别有洞天。
中唐 · 刘禹锡《和令狐相公九日对黄白二菊花见怀》节录:“素萼迎寒秀,金英带露香。繁华照旄钺,荣盛对银黄。晴云遥盖覆,秋蝶近悠扬。满丛佳色在,未肯委严霜。”
这是唐朝的晚秋重阳节赏菊的诗篇。
令狐楚是中唐宰相,酷爱菊花。他庭院里不仅种植黄菊,还种植有当时罕见的白菊品种,李商隐回忆令狐楚生前,庭院里的白色菊花遍地开放。而当时白菊花珍稀,巨量的黄白菊花,也成为一道豪门风景,刘禹锡和白居易,就被邀请作客。
那些秋天的蝴蝶,自然不会错过如此美好的花事。那白色的菊花在微寒的风中开放,那黄色的菊花,带着露水和清香。遍地花开,照耀丞相的门楣,那白色如银,黄色如金。秋天晴朗的太阳照在花上,远看如同黄白的云彩,走近一看,无数的蝴蝶在菊花丛中悠扬起舞,好个和煦秋光。
这样美好的景色和花事,不用担心菊花会枯萎在秋霜中。而“悠扬”二字生动描述了蝴蝶与菊花的美好,这是唐朝盛世曾经的蝶恋花。以唐朝长安的繁荣景象,和人们对菊花的喜爱,晚秋满城尽带黄金甲,那蝴蝶儿不只是令狐楚一家,而是飞遍了长安有菊花的大街小巷,高门浅户。
唐 · 李商隐《属疾》:“许靖犹羁宦,安仁复悼亡。兹辰聊属疾,何日免殊方。秋蝶无端丽,寒花只暂香。多情真命薄,容易即回肠。”
40岁的李商隐,遭遇了人生最大的意外,他的妻子在早秋忽然病故。
这个打击要了他的半条命,他和妻子伉俪情深,这样的情感舒缓着仕途带来的不得意,使他愿意为家庭,忍受幕府幕僚这种仰人鼻息,且常年颠沛劳累的工作。妻子是他人生最大的支撑。他曾经数次以南北朝夫妻化蝶的故事,来比喻他和妻子的感情。
因为悲痛和清贫,他至少此时已经患有深重的肠胃和肺部疾病。而这样的状态下,为了两个孩子,他还是抱病远赴四川,接受了四川节度使军幕府幕僚这个职位。
这应该是在晚秋踏上征途之前的长安家中,秋菊盛开,寒香扑鼻,引来了蝴蝶。这蝴蝶有着绚丽轻盈,在菊花中缭绕飞翔,忽然就触痛了他,那深沉的悲伤。我像东汉的许靖一样到处漂泊,寄人篱下,我象潘安一样,失去了心爱的妻子。
那翩翩的蝴蝶,你为什么如此轻盈美丽,绕着菊花不肯飞走,你们难道不知道,这菊花只有短暂的几天,会马上在霜风中凋零。你明明知道菊花短暂,却还是依依不舍啊。
在彼时的李商隐看来,自己和恋着菊花的秋蝶无异:菊花谢,去何方?这种秋蝶菊花的短暂旖旎,这种花谢蝶寒的孤独味道,也加重了他人生的幻灭伤感。
北宋 · 崔鶠《诗四首 · 其一 》:“我如秋蝶未忘情,对此寒花叹此生。常愧老来亲拄杖,看花不似蝶身轻。”
这是写晚秋蝴蝶恋花之美。诗人以第一人称直接入诗:“我”就像秋天的蝴蝶一样,未能忘记一种自在情怀。“我”看着枝头美丽耐寒的菊花,叹息自己。“我”虽然常常拄着拐杖来看菊花,总是惭愧自己老了。“我”真的想像蝴蝶一样,在花中狂舞飞翔,忘记自己啊,无奈自己没有蝴蝶,那么轻盈。
实际上,这首诗也含着庄周梦蝶的典故。谁又能真的化作蝴蝶,跳脱桎梏藩篱的人生?但是无论多老,心总会插上翅膀,如蝴蝶遨游在菊花花海之上。
宋 · 朱淑真 《枫叶》:“江空木落雁声悲,霜入丹枫百草萎。蝴蝶不知身是梦,又随春色上寒枝。”
宋朝才女朱淑真这首诗,却别有女性的纤巧和明丽,写出了晚秋的枫叶和蝴蝶之美。
晚秋江水空阔,万木摇落,雁声凄厉。那秋霜染却丹枫,小草们却枯萎了。而蝴蝶却不知道这是秋天,还活在春光的梦里。它将秋天的冷暖当作了明媚的春光,将枫叶当成了火红的春花,翩翩飞上了枝头。
实际这首诗相当耐读。你可以当是秋光如春的旖旎,枫叶如花,蝴蝶都飞上了枝头。你也可以当,这是短暂无畏的梦境,蝴蝶为了春天和爱,飞跃秋之沧海。你更可以当作身为女子的青春幽梦,为爱而生,奋不顾身的凄美。
元末明初 · 姚广孝 《秋蝶 》“粉态凋残抱恨长,此心应是怯凄凉。如何不管身憔悴,犹恋黄花雨后香。”
这首诗出自助力明太祖朱元璋取得天下的诡异僧人姚广孝之手,与其身份一样实在耐人寻味。姚广孝至今都是未解之谜,他的政治才华在中国历史上也算罕见,他辅佐朱元璋的动机,到底是什么?这首诗似乎隐约可以触摸到一点点玄机。
那秋天的蝴蝶,本来就是羽粉凋零,它为何要在雨中飞舞?想必它一生最害怕的就是凄凉孤独。所以不管风雨如何凄厉,它都努力挣扎着飞出来,要恋慕伴随着风雨后的菊花。
那么可以触摸到姚广孝本人身世凄凉寒微,十四岁就出家。压抑混乱的时代,学无所用,又不甘心就此沉埋。可以说,朱元璋谋反并登上皇位,姚广孝是功不可没的,说他是明朝盛世的基石一点都不过分。
姚广孝这只蝴蝶,扇动翅膀,颠覆江山,震动了早明。而这首诗里的秋蝶看起来如此执着孤勇,也投射出姚广孝性格本身里的那种征服和渴望。
一个有巨才的不甘寂寞的人,一个为了自己内心的理想和梦,奋斗的人。他和时代互相成就。他是真正诡异孤独的沧海玄蝶,带着力量,冲向雨后菊花金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