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我登上珍馐署令之位,厨子们不管背后对我是骂是怕,看见我时都满脸赔笑。“年少有为”“厨艺高超”“愿追随夏令鞍前马后”之类的马屁话,听得我耳朵起茧。光禄寺杨少卿一改前几年对我的春风和煦,面色总是阴晴不定。我表面对他越发恭谨,私下却心存戒备。
是夜,有月无风。月色下的廊檐阴影颇为安静,从宫墙外时不时传来乌鸦喑哑的“呀——呀”声。
我闭着眼睛假寐。想我入宫时,只能待在膳房的院子里,干一些洗菜、择菜、晒谷、磨面、杀鸡、杀猪、褪毛等又脏又累的活儿。冬天,手被冰水和寒风弄得满是冻疮。夏天则浑身臭气,引得苍蝇围着我打转。要不是余副少卿阴差阳错地摸了张贵妃的逆鳞,被皇上砍头,杨少卿也不会让我给张贵妃做荷花糕。我心里清清楚楚,表面看是他提携我,实则他是听闻我和张贵妃宫中的小李子是同乡。更为深层的原因,是想让我挡悬在他头顶的刀。他那张看似忠厚实则阴鸷的面孔,总在我脑海里晃来晃去。我能感觉到,这老小子在打我的主意,却不能确定他到底要做什么。
进宫前,师父千叮咛万嘱咐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他说,进皇宫后,你的性命就只剩下一半了,时时刻刻都要小心谨慎。明里要防做错事被杀头,暗里要防尔虞我诈。尤其是你志得意满的时候,更要注意背后的暗箭。这些话,早在我心中扎了根,无一刻不提醒我,要像一只等待攻击的狼,把尾巴夹得紧紧的。
想到这里,我不禁长叹口气,下意识地睁开眼睛,看向梁角。谁知这一睁眼不打紧,见一身穿黑色夜行衣的蒙面人,正猫着腰翻弄屋角的樟木箱。此人一定是高手,我竟然不知他何时潜入的房间。他是谁?来干什么?眨眼间,我心念百转。见房梁上只露出极小一角的吊铃,还安安静静地待在那儿,暗松口气,悄悄将压在枕头下的紫薇匕首攥到手里。
黑衣人显然没找到要找的东西。那只箱子里面装着师父送给我的一些小物件,以及从市面上买的糕点制作图谱,并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我只是特意加了把结构复杂的青铜锁。
黑衣人直起身,右手挠了挠头。月光下,他拇指处一抹幽深墨绿的光泽闪了闪。这瞬间,一个念头闪出来。我暗自冷笑两声,握着匕首从床上一跃而起,声嘶力竭地大喊:“抓贼啊!有刺客!”
黑衣人猛然回过头,看见匕首的寒光正对着自己,疾步奔向未关闭的窗户。
我语声颤抖地叫喊着,将寒玉枕用力朝那人掷过去。此时,黑衣人已半身出了窗外,寒玉枕堪堪砸中他的右腿。他痛苦地呻吟一声,跌了下去。我一个鹞子翻身躲在窗下,借着月光向他瘸着腿逃窜的方向看去。
不多时,只听噗噗几声,黑衣人的惨叫和宫中侍卫的呐喊,混杂着冲进我的耳鼓。
“夏令,没事了,刺客已被我等斩杀!”侍卫小队长冲着我的寝房喊道。
我衣衫不整、颤抖着双腿走出院外,先朝巡夜的侍卫们行罗圈揖,恭声说“多谢各位大人”。然后用手来回抚着胸口,紧皱眉头说道:“这刺客真是胆大妄为,竟敢夜闯皇宫。他一定是找错方向,怎么摸进珍馐署来了……”
“咦?”我的话音未落,侍卫小队长已拽下黑衣人的蒙面巾,“竟然是杨少卿!”
“这……这怎么可能?!”我使劲摆手极力否定,蹲下身仔细查看尸体的脸,语声坚定地说,“一定是假冒的!罗统领,请您仔细察看,刺客可否戴有人皮面具?杨少卿对我恩重如山,即使他想要夏某的命,我都不会眨眼的。他怎么可能半夜摸进我的房内?”
“就是他!”罗统领指了指尸体右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肯定地说道。
“啊!”我大叫一声,扑在杨少卿的尸身上,号啕大哭。
次日,我差和我一起进宫的小云子,给杨少卿老家的父母送去五百两纹银。为此,我再次博得光禄寺厨子们的一众赞誉。
此时,我已进宫六年零七个月。不管是厨艺还是武功,已非进宫时可比。但皇宫之内,仍无一人知晓我身怀绝技,更不知道我进宫的主要原因……
刊发于《莲池周刊》2024年8月2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