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动物义肢家族
新闻报道:小乌龟叫威克
剪草机意外压碾,失去双腿
斗牛犬比利,后肢先天瘫痪
是安装的滚轮物小车轮
让它们没有放弃奔跑
后腿畸形的小猪乳名叫帕顿
感谢兽医莱恩,让它逃过了
安乐死的厄运
还有横遭车祸的小猫
茜茜,坐在特制轮椅上
重新开始了恋爱
误踩地雷而截肢的大象马拿
是最有风度的义肢者
它从容的长征在缓慢继续
只有渔网中失去前肢的海龟昱
选择用合金钢命名了自己的大足
带着后现代人类的工艺标识
重新调整深海里的呼吸
2021年6月7日星期一

复活渡渡鸟,首先要从一句
谚语开始意义重构与再植
说“像渡渡鸟一样死去”是残忍的
要说“像前世的渡渡鸟活着该多好”
她有自己蓝灰色的羽毛、粗壮的腿
有相依为命的大颅榄树
还有无数嗷嗷待哺的屎壳郎
要用非人类主义的眼光、语气
删除嘲讽、偏见、冷漠和占有欲
要像自然学作家大卫·达曼
重申“渡渡”是一种拟声词
像邻居家给孩子取名:
“乖乖”“珍珍”“胖胖”
或者“兔兔”“突突”“嘟嘟”
或从《诗经》里找出动听的叠词
“关关”“呦呦”“睍睆”
它不是荷兰语中的小鸊鷉的演变词
也不是污名化的“肮脏之鸟”的缩写
更不是葡语里傲慢的“傻瓜”和“愚笨”
干脆就叫吉祥物“萌萌”“慢慢”“盼盼”
或者现代的野外散步家和室内行吟的诗人
可以用她的尾翅和黑色的喙形容一种生活
像渡渡鸟一样思考没什么不好
就像她的无为也一样。无人岛
就应该交给岛上的生命家族管理
要让殖民者野蛮的船队知难返航
掠夺者猎枪哑火,立地成佛
只是渡渡鸟不能死
她的死是一宗不能抹去的原罪
要让爱丽丝梦游仙境时再遇见一次
在牛津或爱尔兰都柏林博物馆
她腐烂的标本和骨架重新站立
鸟蛋从方舟种子库的柜子里醒来
在雨中的书店,请赐予她人类
想像的翅膀、新一代的伪装术
皇帝的无影衣、360度升降器
像躲进象群的猛犸象、狼窝的剑齿虎
斑马中的斑驴、商场里走动的恐龙
或以中子加速的方式免疫穿过
熙熙攘攘的城市街道和人文学院
时光对折,或回转,或直线抵达非洲的
毛里求斯岛——它的原生地与光明之所

一群旅鸽飞过
北美的森林在扰动、刺激和再生
一种新的天空在起源和繁殖
翅膀云成为它的实心和象征
在旅鸽的黄金时代
散落的排泄物纷纷如雪花、如骤雨
并夹带着雷鸣。一个又一个城镇
在鸽群的阴影里消失
道路是最后出现的
像末日的预告,搅动了不安的人心
然后是炮击手,焚烧的草地、硫磺
旅鸽的眼睛已经缝好,绑在树上
这是一种引诱的“媒”
引来无数的同命鸟,然后一网打尽
射击俱乐部和驱赶的的火车在集结
一天五万只或更多,幸存者是一种奢望
最后一只旅鸽在树枝上,放弃了飞翔
在提辛辛那提动物园,人们叫它绝望的玛莎
“最老的栎树还记得这些鸟,
而最后只有沙丘认识它们”
——环境伦理师利奥波德如是说

1840年的圣基尔达
一个岛民认为
他捕获并杀掉的不是鸟
而是一个女巫
1844年6月的冰岛
最后一只大海雀
死于一次蓄意的棒击
它成于美丽的羽毛
成于不会飞行的短翅
却死于科学之名
死于重赏之下的标本收集
它逃过了百年一遇的火山
却在最后的栖息地艾尔帝
输给了人类标出的每只
四座房子的市场标价
骨骼、皮毛和孵蛋
在各地博物馆里陈列
它完美的流线型
和黑白分明的羽毛
在无数的油画中定格
画中,大海无骇客
在它身边继续温柔拍打
古老的浪花,讲述着
海洋里消失的鱼雷
它的亲戚海鸥
现在又站到同一个海边
成为猎杀者又一个抹不去的
阴影

在龙湾岛,蟛蜞在集合、流连
作为无齿相手蟹的一种,它们
额头方正,有着自己古老的养生法
潜行、迟缓、素食、穴居
偶尔吸一些腐质植或汁液
这些水中剩余的、没过滤的杂菌
不兴风,不作浪,不善言辞
不健身运动,一生摇摇晃晃
更不背诵河中长篇累牍激越之词
越过冬眠,就从泥洞里钻出
前螯合抱,一步一叩
像彬彬有礼的水乡知识分子
龙湾上游的河水越来越清
有氧、无毒,从水到水
从草叶到草叶,都行程短暂
几厘米或几米,就是外省或原乡
所有的繁殖和幸存原理简朴
作为水乡特产蟛蜞酱的原料
接下来的步骤同样简朴、流畅
洗净、剁碎、捣烂,醉泡、盐腌
像一首接地气的快乐的南方民谣
电视寻味栏目里,有嘉宾深谙此道
满脸红光,分享久违了的制作技艺
蟛蜞粉身碎骨,清热解毒
像某种葬礼和牺牲被形容得
津津有味,活色生香

在三亚分界州岛
有一块石头,以海豚回首的姿式
望月,永久使用人类用剩的乡愁
真正的海豚则在海洋馆里
每一只海豚收藏了自己的吁天录
每一只海豚早已变更了大海的生存史
钻圈、跳水、玩皮球
表演区内,有一种隐忍和伪装
那是海豚的吻,它和陌生的你微笑相认
然后你走向山顶,喝茶、听涛
谈论岁月与海钓,海底漫步与海上飞行
只有它,记忆超群的海豚
继续回到狭仄的隔离池
追缅群居时代海洋亲人的名
这一切,你毫不知晓
你还会出现在下一批的游客里
继续捧喝、抚摸与拥抱
热情飞舞手中的太阳帽子
并在一张刚刚冲洗好的合影里送去赞美
傍晚,你应该已经下山
那块望月石还在,没有月光
偌大的海湾,再一次宽恕了一片血色黄昏

秃鹰
选择一处高耸的树桩危立
成为树冠的一部分
观光客坐在双层巴士上
绕了半圈才经过这里,认出我
欢笑,浅语,充满正义
在圣迭戈动物园
我依旧沉默。腐朽尚未到来
甚至,它已经被清除
美丽的滑翔和螺旋式的坠落
代表前生的仪式和天空中的爱情
现在,我安逸于这丰容的
拟态世界,露出裸露的头颅
喧嚣不是我,茫茫的尽头
也不是我
像一位一生清洁写作的诗人
混在流动与离散的人群里
苍凉的眼神里,除了了望
早已放弃了生动的草原
2024年5月30日星期四

不是极地,时间
被溶化成加州的阳光
想像也在消失,天空
是一张稀疏的绳网
冰河时代早已久远
原乡彻骨,可以摸拟
但难以复制,夜与昼
如此清晰,透过巨大的玻璃
我看见隐秘的观察室里
长满海藻和人类渺小的眼睛
我栖息,我笨拙
并懒于从岩洞里爬出来
原谅我热爱睡眠和平躺
它始于幼年的进化
缘于身体可供温暖
偶尔纵身一跃,蓝色水池
测不出大海的库容
也砸不出大海的咆啸
我被号濒危
但我拒绝怜悯
我活着,即代表
世界的某个亚群依旧隆重
2024年5月30日星期四

现在是下午,狒狒在出游
趾高气扬,旁若无人
同时出游的是它尖锐的牙齿
高耸的眉骨,深陷的眼窝
同时出游的还有它骄傲的首领
唯唯诺诺的随从
现在是下午,狒狒在出游
同时出游的还有它身体的尾部
桃心的红色大印,像一面呐喊的锣鼓
同时出游的还有银色和棕色的鬣毛
像拉风的模特斗蓬披肩
现在是公元纪年。人类的词语
也在出游。从动物界往上数——
脊索动物门、脊椎动物亚门
哺乳纲、真兽亚纲、灵长目
进化史里举目皆亲、触类旁通
还有,文化的形容在出游——
智慧之神托特的随从
文学之神佐斯的侍右
语言的练习者、风景学的猎奇者
嘀咕着对词语的选择就是世界的选择
但“看”与“被看”同时上演
他们表情彼此嵌入和交换
并兼容共时,在圣迭戈动物园的下午
2024年5月30日星期四
(方舟,原名周柏,诗人、一级作家,散步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