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沙
穿行在胡杨和故城之间的
一粒沙
传递来自尼雅的消息
骆驼刺上的一粒沙
细小如尘
唱起世上最微弱的歌
高高沙丘上的一粒沙
吞咽星光、月光
直到全身玉化、通透
游荡在湮没佛窟的
一粒沙,遇到
难于破译的佉卢文残卷
麻扎塔格的一粒沙
在红山和白山眺望
看见西出函谷关的老子
远行东土的昆仑美玉
走着走着
被一粒沙绊了一跤
丝路古道的商贾驼队
走着走着
被一粒沙突然占有……
此刻,沙漠西西弗斯搬运一粒沙
付出远比推动一块巨石
更大的体力、耐力和意志力
特提斯海
特提斯海底的流沙
世上最为浩荡的沙漠
特提斯,退却了
大地开合,大起大落
古生代/新生代,只是一瞬
阿尔卑斯/喜马拉雅,遥相呼应
特提斯,远去了
海底的流沙浮现,浩瀚无边
特提斯的遗腹子:地中海
将眷恋和回望留在亚洲腹地的新疆
地中海,仍在退缩、变小
以便蔚蓝为浑沌留下更多领地
当撒哈拉和塔里木会合之时
你正在最后的绿洲吃瓜、打馕
注:特提斯海(Tethys)即古地中海,是位于北方劳亚古陆和南方冈瓦纳古陆间长期存在的古海洋。1893年奥地利地质学家E.修斯创用“特提斯”一词,源自希腊神话中河海之神妻子的名字。现代地中海是特提斯海的残留海域。新疆位于古地中海(特提斯海)的边缘。
沙漠引路人
他已垂垂老矣
看上去却尚未诞生
他来自楼兰的三间房
也可能来自帕米尔的羯盘陀
他研读塔里木的死文字
以无名者枯骨为地望
他引领粟特驼队远行长安
驼队走着走着,变成了雅丹
他引领风滚草寻找荒漠甘泉
草球滚着滚着,遇见了玄奘
他是一粒黄沙,一粒极尘
他是一丛苇草,一片浩瀚
他在沙丘上健步如飞
在“太阳墓”祭祀、祈祷
他寻找走散的绿洲亲戚
爱上喀什噶尔的薄荷女子
他把丝绸和铜镜送到撒马尔罕
把犍陀罗佛像运往克孜尔、敦煌
他怀揣最后一枚和阗烤蛋
弹奏十九根琴弦的刀郎热瓦普
他的高歌是一部沙漠沉默史
他吞咽大荒而忘却了饥饿
他的海市蜃楼真实不虚
他体内的流沙澎湃汹涌
他置身沙漠深处,垂垂老矣
突然厌倦了成为自己的引路人
万物归于一粒沙
主客之间,存在与非存在之间
沙漠僧侣有一种内视的浩瀚
内化了的蜃楼、沙埋废墟
冥想中微睁开眼,万物归于
一粒沙——涌动的沙、无数的沙……
看和凝视,就是到万物中去
到空寂、荒芜和落日余晖中去
用沙粒的散点目光透视自己
为“本我”注入恍兮惚兮的物象
旅人和驼队,走着走着变成了骷髅
绿洲居民视骷髅为神秘主义亲戚
沙漠僧侣则将它认作新生的苦思之子
时间的沙漠
简牍散佚。——沙漠保鲜简牍
汉文、佉卢文、吐火罗文、
粟特文、藏文……
好像昨日在塔里木写下
而写者,刚刚起身、离去
亡灵漂泊。——沙漠保鲜亡灵
1980年,“楼兰美女”出土
三千八百年的沉睡之后
依然保持生前的神秘微笑
好像她在喃喃自语:
“死之丰饶,胜过生之大荒”
时间古老。——沙漠保鲜时间
2006年,我和子勇、一萍
进入罗布雅丹台地上的楼兰古墓
昏暗的墓室,渐渐明亮起来的壁画
粟特人的夜光杯发出荧荧幽光
一只黑色独角兽,弓起背
警觉,愤怒,保持着
将我们认作盗墓贼的冲杀姿势……
雪
雪,落在沙漠
大寂静,就弥散开来了
雪的微暖,慰藉
沙子的集体主义冷颤
狂暴的沙漠,孤绝的沙漠
也有静如止水的时刻
——当沙漠的祈祷和心意
终于有了一床雪的棉被
雪,落在沙漠
它是仁慈的、平等的:
为死胡杨穿上尸衣
为小沙丘披上袈裟
贫 乏
贫乏是流动和半流动的沙漠
庞然沙丘后面的隐形沙丘
贫乏是大戈壁:沙漠镶边术
是弥散在胡杨墓地的虚空
贫乏是红柳的寄生物
而红柳的根,穿刺了地球
贫乏是你内心涌动的沙
将要化作夺眶而出的泪珠……
在杭州大学城,贫乏是文献
的枯燥、量化和必须
是AI幽灵的游荡,无形无相
是走出校园,钱塘潮涌过后
观潮者的留恋、怅然、失落……
贫乏是诗歌课上我和卢奕丞、
彭辉、耿天艺、朱玲等同学
一起分享的里尔克的话:
“不要抱怨贫乏……
因为对于创造者没有贫乏,
也没有贫乏不关痛痒的地方。”
注:引文出自里尔克《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之第一封信。
【作者简介】
沈苇,浙江湖州人,曾居新疆30年,现居杭州。浙江传媒学院教授,浙江省作协副主席。著有诗集、散文集、评论集等20多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等。
来源:诗草堂
编辑:尹春艳
审核:卢志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