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与试卷的童话
卢新松
洛阳的冬天像一位矜持的画家，迟迟不肯在画布上落下第一笔银白。窗外的梧桐树依旧披着枯黄的旧衣，枝桠在寒风中摇曳，仿佛随时要抖落最后一片不肯离去的秋叶。儿子卢昱博趴在窗边，睫毛上凝着细小的冰晶，像缀满星辰的帘幕。他数过日历上所有标注“大雪”的日子，却始终等不来一场真正的雪——那些蓬松的雪花，那些能堆出胖乎乎雪人的精灵，仿佛被风卷到了世界的另一端。
“老天为什么把雪都下到了别处？”终于，在一个稀稀拉拉下着冷雨的傍晚，孩子噘起嘴抱怨。雨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水泥地上溅起微小的水花，连屋檐下的青苔都浸得发暗。他跺着脚，小靴子在地面敲出闷闷的声响，仿佛要把天空的沉默敲碎。我牵着他走到路边，雨丝斜斜地钻进衣领，凉意顺着脊椎攀爬。孩子突然丢掉手中的小伞，那顶印着卡通小熊的蓝色伞骨“啪嗒”一声倒在积水里，溅起的水珠打湿了裤脚。他仰起脸，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发梢，发丝一缕缕贴在脸颊上，像被泪水浸透的绒毛。
“爸爸，我知道了上天的秘密！”他忽然笑起来，声音清脆得像冰裂。小手举向灰蒙蒙的天空，掌心朝上，接住几滴不甘寂寞的雨。“因为温度还不够低，所以只会下雨。还有，林林总总的楼群挡住了南来北往的冷气，雪宝宝进不来！”孩子的话让我心头一动。这座城市的高楼如钢铁巨人，肩并肩挤在天空下，切割了风的路径。或许真的如他所说，雪花们被这些庞然大物拦在了城外，只能化作雨滴，委屈地降落。
“爸爸带你去山里看雪景吧？”我提议。山里的松林该是裹着雪袍的仙子，溪流也该结成了透明的琥珀。孩子却望着书包里鼓鼓囊囊的习题册，手指轻轻拂去落在手背上的雨滴。书包带子勒进他瘦小的肩膀，却像扛着一面小小的旗帜。“我不要看雪景了。”他的声音突然郑重起来，“我要趁着寒假提高自己的学习成绩。因为我的试卷才是最棒的雪景——老师脸上灿烂的笑意，比无数的雪景都更加美丽！”
那一刻，雨幕中的孩子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柔光。我突然想起他书桌前的模样：台灯的光晕将他小小的影子投在墙上，铅笔在草稿纸上沙沙作响，像春蚕啃食桑叶。他会在错题旁画一个皱眉的小人，又在解出难题时贴上一朵手绘的小花。那些试卷，原是他精心培育的花园。每一道勾痕都是浇灌的水，每一处红笔批注都是破土的新芽。
我们转身往回走，雨势渐弱，天空却依然吝啬地不肯展露笑容。孩子重新拾起小伞，伞面上湿漉漉的小熊似乎也在为他打气。路过街角的文具店，橱窗里堆满彩色的笔和印着雪景的笔记本。孩子驻足片刻，却最终摇了摇头，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雨中微微佝偻，却透着一种倔强的挺拔，仿佛一株在风雪中仍努力向上生长的竹笋。
推开家门，暖气扑面的瞬间，孩子甩掉身上的水珠，像抖落一身寒意的松鼠。他径直钻进自己的小房间，关上门，却留了一道缝——那是他的“秘密通道”，允许光与爱自由穿梭。我听见铅笔再次启动的沙沙声，听见他时而轻声背诵古诗，时而用计算器敲打数字的节奏。书桌上的玻璃杯里，温热的牛奶渐渐冷却，杯口凝着薄薄的水雾，像一座微型雪山。
窗外的雨终于停了，夜色悄然漫上窗棂。我轻轻推开他的房门，台灯的光将他笼罩成一个小小光茧。他正伏案疾书，眉头微蹙，笔下却流畅如溪。突然，他抬头冲我一笑，眼睛弯成月牙：“爸爸，我解出了那道压轴题！你看，这个解题步骤像不像在雪地上踩出的一串脚印？”我凑近看去，试卷上的公式与数字果然排列成奇妙的轨迹，宛如雪原上蜿蜒的鹿径。他拿起橡皮，轻轻擦去一处涂改的痕迹，纸面立刻露出洁净的底色，像雪霁后的晴空。
夜渐深，整座城市陷入沉睡。孩子的房间却仍亮着灯，那一点温暖的光在楼群的缝隙中闪烁，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辰。我突然明白，他等待的雪景从未缺席。当他在数学迷宫中找到出口时，当他在作文本上写下流畅的篇章时，当他在英语单词中拼出完整的句子时，那些思维的雪花便纷纷扬扬，在他心田堆砌出晶莹的城堡。而老师的笑容，正是城堡中最璀璨的冰雕——那是知识结出的果实，是努力绽放的花朵，比任何自然界的雪景都更持久、更动人。
寒假的日子在笔尖流逝，像被风吹散的雪屑。孩子每天清晨准时坐在书桌前，暮色降临时才肯起身。他会为一道物理题反复画图，直到草稿纸上的抛物线像雪山的轮廓；他会将历史事件编成顺口溜，让记忆如雪球般越滚越大；他甚至在生物课本的插图旁，用彩笔添上雪花飘落的背景，让细胞结构图也裹上冬日的浪漫。那些试卷渐渐叠成厚厚一沓，每一张都印着他的汗水和思索，像一片片精心雕琢的雪片。
终于，开学之日到了。孩子抱着整理好的作业，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雪地。他穿过走廊时，阳光正斜斜地切过玻璃窗，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身后拖着一道银河。教室里，同学们兴奋地交换着寒假的见闻，他却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指尖抚过试卷边缘，像抚摸一片珍贵的雪晶。当老师抱着批改好的作业走进教室时，空气突然凝固了片刻。而后，孩子的名字被第一个念出，伴随着老师扬起的手臂和嘴角漾开的笑涡。
“他的试卷堪称完美！”老师的声音像春日的融雪，滋润着整个教室。孩子的脸颊微微泛红，接过试卷时，指尖竟有些颤抖。我坐在教室后排，望着他低头凝视试卷的模样。那些红勾像盛开的红梅，批注的话语如雪地上温暖的脚印。他忽然抬头望向窗外，此刻洛阳的天空正飘着细雪——迟到了整个冬天的雪，终于赶来见证这场成长的仪式。雪花落在窗棂上，与试卷上的字迹交相辉映，仿佛天地与努力共同谱写的一首童话。
放学路上，孩子仍捧着试卷，舍不得放进书包。雪花落在他发间，他却浑然不觉，只顾指着某道题的解析与我讨论。我突然问他：“现在觉得，雪景和试卷哪个更美？”他歪头想了想，眼睛亮晶晶的：“雪景是自然的礼物，但试卷是我自己造的雪景呀！每一笔都是我的魔法，老师笑容里的雪景，则是魔法绽放的花朵。”他蹦跳着在雪地上踩出脚印，那些深浅不一的凹痕，正是他寒假里跋涉过的知识之途。
洛阳的雪终究没有堆积成厚厚的棉被，却轻轻覆盖了城市的棱角。我们走过街巷，雪落在老墙的砖缝里，落在孩童嬉闹的红领巾上，落在便利店热气腾腾的橱窗边。而最美的雪景，始终落在孩子眼底——那里有对知识的渴望，有对成长的执着，有将平凡日子酿成诗意的魔法。原来，真正的雪从不拘泥于季节与地域，它藏在每一次专注的凝视里，藏在每一滴不懈的汗水里，藏在那些比冰雪更纯净、比星光更璀璨的梦想之中。
2022年12月30日创作于洛阳国宝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