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上田园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饭店大堂,宽敞阔绰,却空得令人心惊。无数椅子排着队,在暮色里垂手肃立,既无身影倚靠,亦无杯盘之声相扰。灯光寂寞地铺在光洁的桌面上,照得那些空座仿佛也凝滞了,仿佛在静候着再也不会到来的客人。
柜台处,服务员们正排着队,手中攥着抹布,一遍遍擦拭着早已光可鉴人的高脚杯。那杯壁早已透亮如水晶,照得人影清晰分明。她们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像是要把某种焦灼揉进这无休止的擦拭中去。偶有老板踱步走过,脸上沉得能滴下水来。他眼神掠过这一片空寂,最后定格在桌上那些排得整整齐齐的酒杯上,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终是什么也没说。
我不禁回想起昔日景象。彼时一到傍晚,这厅堂便如煮沸了的水一般翻腾喧闹。包间门开开合合,人影纷至沓来,笑声、碰杯声、劝酒声、恭维声此起彼伏,沸反盈天。众人无不红光满面,每一桌都堆满了层层叠叠的盘碟,酒瓶更是如士兵列队般竖立在桌边,俯拾皆是。他们举杯畅饮,挥洒豪放,酒水顺着喉咙浇灌出称兄道弟的友谊,也浇灌出了某种不可言说的交换。那时候的饭店,俨然成了欲望蒸腾、勾肩的交易场所,繁华喧嚣,如烈火烹油。
如今呢?禁令之下,昔日觥筹交错、座无虚席的厅堂,陡然寂静得只剩下回声,仿佛一场喧嚣的梦骤然惊醒。原本门庭若市的大小饭店,如今冷清得连呼吸声都能听得见。这巨大的反差,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某些令人不安的真相 ——往昔那烈火烹油般的繁荣,其根系莫非深深扎在公帑供养的杯盘之中?
于是,我常能听见老板们聚在一起长吁短叹:“生意难做啊!”有人干脆上了删,关了门,另谋生路去了。另一些精明的老板则试图转型,把目标转向了电商,推出“商务宴请”的新名目。然而商人终究不是那类公款吃喝者,他们精明地计算着每一分钱的流向,连菜单也要反复掂量,力求物有所值,再不肯如从前那般挥霍无度了。商贾们精明的算盘珠子一拨,曾经堂皇的宴席便顿时失去了那种不假思索的挥霍气概。这更让我分明窥见:昔日那被公权之手高高托起的“繁荣”,不过是吸吮公帑的虚胖罢了。
当高档饭店门可罗雀之时,街角巷尾的小吃摊却顽强地延续着人间的烟火气。简陋的桌椅旁,三五朋友随意围坐,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几碟家常小菜,一瓶几元钱的小酒,便足以撑起一份自掏腰包的踏实与温情。此处的喧哗与笑语,虽无觥筹交错的排场,却如泥土里长出的生机,自有其根深蒂固的朴素活力。这些普通百姓的群体之间碗筷之间,流动着市井间最本真的饮食与满足。原来,真正的消费活力,本应深植于这般凡俗的土壤之中。
饭店老板们自然也早看清了这层意思。一位老板曾对我苦涩地言道:“现在才明白,我们这行当,过去是把根扎在了浮土之上啊。风一吹,叶子就枯萎了。”他凝视着大堂里一排排无声的空椅,声音低沉:“靠那阵风做生意活命时,便该想到风息的那一天。可叹当时谁也看不透这个景况。”
是的,风终于止息了。禁令之下,饭店的繁华如潮水退去,露出了公权的石滩。那些空荡荡的桌子椅子,静默地排列在灯火通明的厅堂里,宛如一个个巨大的问号,叩问着曾经依托于公权筷尖之上的“繁荣”。
饭店的桌子空了椅子空了,人心深处的疑问却清晰起来:真正的市场活力,岂能系于公款吃喝的餐桌?当公权回归其自然属性,那些依附公权的浮沫自然被抖落,露出干部的本相——这饭店生意萧条本身,不正是一面映照过往畸形的明镜么?
空椅无言,却道尽一切虚妄宴席的本质:社会主义市场的真正繁荣,终要扎根在亿万普通人自觉消费的选择里 ——若那繁华只靠公共银钱堆砌,那便如同无源之溪,水断即枯;真正滋养生意的,从来是千千万万普通钱包里自然流出的那份人间烟火气。
当杯盘不再为公权的餐桌而旋转,或许正是人间生活回归其原本的开始。
2025年6月10日
作者简介:
丁庆书,河南省林州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