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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说:查分夜
文竹若风
2025-06-25 01:59:00
 #2025新星计划1期#  #顶端2025夏日创作季# 

查分夜

晚饭桌上,奶奶熬的排骨汤雾气氤氲,香气也似乎带着某种悬而未决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这方小小空间里。父亲老陈闷头扒饭,咀嚼声在过分寂静的餐桌上显得格外响亮,如一把小锤敲击着空气。母亲眼神游离在饭碗和我脸上,筷子无意识地在碗里拨弄着米粒。我低头盯着汤里自己模糊的倒影,胃里翻搅着粘稠的忐忑——零点查分,仿佛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劈落。

墙上的老挂钟嘀嗒,嘀嗒,声音单调而固执,一下下敲打着这漫长难熬的夜晚。我把自己关在房间,如同困兽般在狭小的地板上反复踱步。腿上那些青紫的掐痕,是最后冲刺那些日日夜夜自己刻下的印记,此刻正隐隐发烫,无声诉说着一段已经凝固的、近乎窒息的努力。门缝底下,客厅电视的声音低微而遥远,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可母亲来回踱步的轻微震动,却清晰地从地板传导至我的脚心。父亲偶尔一声压抑的、仿佛被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的咳嗽,更是让我的心跳骤然漏掉一拍。这小小的房子,已成了一座被无形高压气体充满、随时可能无声爆裂的容器。

终于,分针颤巍巍地爬向那决定性的刻度。我几乎是跌撞着冲出房门,一头扎进客厅那片令人心悸的明亮里。客厅灯火通明,亮得有些刺眼。母亲已紧挨着我坐在了电脑前,身体前倾,呼吸短促。父亲则立于我们身后,背脊挺直,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奶奶不知何时也悄然出现在门框的阴影里,干枯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那方小小的屏幕。

时间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糖浆。母亲的手指神经质地蜷曲又伸展,几无血色的指尖敲击着鼠标左键,如同啄木鸟绝望地叩击着死去的树干。屏幕固执地一片空白,随后,那圈令人心碎的灰色小圆环开始永无止境般地旋转、旋转……时间一分一秒艰难爬行,那冰冷的灰色转圈仿佛成了对所有人耐心最残酷的凌迟。

“怎么进不去?啊?怎么进不去!”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断裂的尖锐,仿佛某种紧绷的弦终于不堪重负。她猛地站起来,动作大得带翻了身后的椅子,“砰”的一声巨响砸在地板上,惊得所有人浑身一颤。“老天爷啊!”她绝望地捶打着自己的膝盖,带着哭腔,“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父亲猛地吸了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他一把抓过桌角那瓶印着“金榜题名”的“高分喷雾”——一个之前被我们嗤之以鼻的迷信玩意儿,此刻却被他紧紧攥住,像是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对着电脑屏幕,对着我,对着整个空气凝固的房间,近乎疯狂地按压着喷头,嘶哑地吼着:“喷!喷!喷!保佑我儿子!快保佑我儿子啊!”带着廉价香精味的细密水雾弥漫开来,刺鼻又荒谬,却无法驱散一丝一毫那沉甸甸的绝望。

奶奶突然蹒跚着挤到最前面,猛地一下按亮了客厅所有的大灯!刺目的光芒瞬间如同洪水般倾泻,吞噬了每一个角落。她枯瘦的手掌,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干燥温热,不由分说地、重重地按在我汗湿冰冷的额头上。她紧闭双眼,布满皱纹的脸因用力而微微扭曲,用一种近乎悲怆的、颤抖的方言腔调,开始含混不清地念诵起我完全听不懂的古老词句。那声音低沉、急促,带着一种原始而孤注一掷的力量,在刺眼的白光里回荡、冲撞。


我再也支撑不住,积蓄了一整夜、或许更久的压力如同溃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摇摇欲坠的堤防。我猛地推开奶奶那布满岁月痕迹的手,像个被彻底抽掉骨头的布偶,软软地滑跪在冰凉的地板上。脸深深埋进手掌里,指缝间溢出再也无法抑制的、崩溃的呜咽:“没用……都没用……考砸了……肯定完了……”那压抑的哭声在骤然亮起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凄惶无助,像一只濒死小兽的哀鸣。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如山、仿佛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父亲,突然动了。他几步跨到沙发旁,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一把抄起他那个磨得掉漆的旧诺基亚手机。他紧抿着嘴唇,额头上青筋微微跳动,布满厚茧的手指在小小的键盘上,用几乎要戳碎按键的力气,一下、一下、极其用力地按动着数字键。每按一下,那老旧键盘发出的“滴”声都像敲打在死寂的心脏上。

几乎就在他按下最后一个键的瞬间——“嘀嘀!嘀嘀嘀!” 父亲那台老旧的诺基亚,竟在下一秒骤然爆发出尖锐、急促、几乎要刺破耳膜的短信提示音!那声音在绝望凝固的空气里,不啻于一道撕裂黑夜的惊雷!

父亲的脊背瞬间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他猛地低头,几乎将脸埋进那小小的手机屏幕里。时间,在那一秒钟被无限拉长、凝固。我忘了哭泣,母亲忘了抽噎,连奶奶急促的祈祷也戛然而止,只有那刺耳的提示音还在疯狂回荡。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住,死死钉在父亲那张被手机屏幕幽光照亮的、骤然失神继而剧烈变幻的脸上。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眼珠仿佛被钉住了,一动不动。倏然间,他脸上的肌肉开始无法控制地抽搐、扭曲,那是一种混杂了极度震惊、难以置信,最终化为狂喜的剧烈风暴!捏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指关节白得吓人。他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手机,越过凝固的空气,直直地、精准地射向我。那双平日里沉静甚至有些疲惫的眼睛,此刻亮得骇人,如同燃烧着两簇灼人的火焰,里面翻涌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光芒。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的怪异声响,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有胸膛在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巨大的、风箱般的声响。最终,他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剧烈颤抖的唇齿间,迸出几个滚烫得几乎要灼伤空气的字:“……635!635啊!”

“多少?!”母亲尖锐的声音劈开了死寂。

“635!是635!”父亲猛地将手机屏幕转向我们,那串鲜红的数字在幽暗的光线里如同燃烧的炭火,灼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母亲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抽气,像是被巨大的惊喜猛地扼住了喉咙。下一秒,她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瘫坐在地板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太久的哭声终于冲破了堤防,不再是崩溃的呜咽,而是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与宣泄,号啕大哭起来,泪水汹涌地从指缝间奔流而出。

奶奶“噗通”一声跪在了冰凉的地板上,枯瘦的双手高高举起,又重重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发出响亮的“啪啪”声。她仰起布满沟壑的脸,对着白晃晃的日光灯,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着,声音嘶哑却充满了无上的狂喜:“菩萨显灵!祖宗显灵啊!谢谢菩萨!谢谢祖宗!”那苍老而狂喜的呐喊在客厅里回荡、冲撞。

我僵在原地,仿佛一尊被骤然解冻的冰雕,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那串滚烫的数字在视网膜上燃烧、烙印,635!635!每一个笔画都像带着高压电流,狠狠贯穿我的四肢百骸,击碎所有凝固的绝望。膝盖下冰凉的地板触感如此清晰,可身体里奔流的血液却如同滚沸的岩浆。喉咙被一种巨大而酸涩的硬块死死堵住,我徒劳地张着嘴,想要嘶喊,想要大笑,想要回应那满屋子狂喜的喧嚣,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有滚烫的、无法抑制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模糊了那串灼目的数字,模糊了父亲狂喜的脸,模糊了眼前晃动的一切光影,汹涌地冲刷下来。

在这片狂喜的漩涡中心,父亲却沉默了下来。他猛地背过身去,将那剧烈起伏的、宽阔的脊梁留给我们。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紧紧贴在他微微佝偻的背上,布料被汗浸透,清晰地勾勒出肩胛骨嶙峋的轮廓。那嶙峋的骨头在薄薄的湿布下,正以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幅度,微微地、颤抖地耸动着。

他抬手,动作极快又极其用力地,用手背狠狠抹过自己的脸,从额头到下巴,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狠劲。就在那手臂挥落的短暂间隙,客厅刺眼的白光无情地捕捉到了一点转瞬即逝的晶亮,如同暗夜流星划过他黝黑的、带着风霜刻痕的脸颊,倏然坠落,无声地砸进脚下的黑暗里,消失不见。

我跪在冰凉的地上,汹涌的泪水还在脸上肆意奔流,模糊了视线。可父亲湿透汗衫下那耸动的肩胛,和他用力抹脸时那一点倏忽而逝的水光,却像两枚烧红的铁钉,带着灼人的温度,穿透我模糊的泪眼,无比清晰地、深深地楔进了我翻腾不息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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