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蒲州月
贞元十六年的蒲州城,春夜微凉。元稹倚在崔家西厢房的窗棂边,手中把玩着一支玉簪。这是白日里表妹双文遗落在花园的,他本可遣丫鬟送去,却偏要亲自来还。
"微之表哥,更深露重,怎的还不歇息?"窗外忽然传来清脆女声。元稹探头望去,只见月光下立着个穿杏色襦裙的少女,正是十七岁的崔双文(莺莺)。她仰着脸,眼中映着星河,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元稹心头一热,晃了晃手中玉簪:"正等着物归原主呢。"
双文掩唇轻笑:"一支簪子罢了,也值得表哥夜不能寐?"话虽如此,却还是提着裙角踏上了石阶。
屋内烛火摇曳,元稹斟了杯酒递过去:"这是父亲从长安带来的葡萄酒,表妹尝尝?"
双文接过琉璃杯,指尖与元稹轻轻相触,顿时飞红了脸。她小啜一口,蹙眉道:"好酸。"
"初尝觉酸,回味却甜。"元稹就着她的手饮尽杯中残酒,低声道:"就像我对表妹的心意。"
双文闻言,耳根都烧了起来。她自幼丧父,随母寄居舅家,虽与元稹是表亲,却因男女有别少有交集。直到上月叛军作乱,元稹护送她们母女来蒲州避难,二人才真正熟识。
"表哥莫要说笑。"双文低头绞着衣带,"你明年便要赴京赶考,将来金榜题名,自当娶名门闺秀..."
话音未落,元稹已握住她的手:"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若得功名,必以八抬大轿迎娶表妹;若不得志..."他顿了顿,"便与表妹做对寻常夫妻,耕读传家。"
双文抬头望进他眼中,只见一片灼热真诚。窗外梨花簌簌而落,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烛芯爆了个灯花,元稹借着酒意将人揽入怀中。双文惊呼一声,却被他以唇封缄。罗带轻分,香囊暗解,十七岁的少女终究没能抵住二十三岁才子的柔情蜜意。
更漏将尽时,双文匆匆披衣起身,临去前回眸道:"微之,我等你。"月光在她脸上镀了层银边,美得不似凡尘中人。
元稹倚门目送她消失在回廊尽头,心中满是得意。他早听闻这位表妹才貌双全,今日一试,果然名不虚传。至于那些海誓山盟...他轻笑一声,转身回房继续温书去了。
第二章 长安花
贞元十八年春,元稹站在京兆尹府邸的朱漆大门前整了整衣冠。三日前他高中明经科,今日特来拜谢座师韦夏卿。
"元公子请随我来。"管家引他穿过重重院落。途经花园时,忽闻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元稹循声望去,只见秋千架上坐着个穿鹅黄衫子的少女,正与丫鬟嬉戏。
那少女察觉视线,秋千荡到高处时故意松开双手,惊得丫鬟连声尖叫。她却稳稳落地,朝元稹方向调皮地眨了眨眼。
"那是府上三小姐韦丛。"管家介绍道,"自幼被老爷宠坏了,公子莫怪。"
元稹忙道不敢,心中却已掀起波澜。韦小姐方才惊鸿一瞥,明眸皓齿间自有一段风流态度,远非深闺女子可比。
拜见韦夏卿时,元稹表现得谦逊有礼,谈吐间尽显才学。老大人越看越喜,忽然问道:"元公子可曾婚配?"
元稹心头一跳,眼前闪过双文含泪的眼,口中却道:"学生一心向学,尚未考虑婚嫁之事。"
韦夏卿捋须微笑:"老夫有三女,幼女韦丛年方二八,性情活泼..."
离开韦府时,元稹袖中多了一封烫金请帖——三日后韦府赏花宴,专为他而设。回到客栈,他立刻提笔给蒲州去信。写至一半,忽将纸揉作一团。
"双文表妹亲启:别来无恙..."重写时,他换了种笔调,"自蒲州一别,倏忽二载。昔日年少轻狂,多有冒犯。今将赴吏部试,恐误表妹终身,特此..."
信使出发那日,长安下着绵绵细雨。元稹站在客栈窗前,看着马蹄溅起的泥水,忽然想起那双映着星河的眸子。他摇摇头,转身取出新作的《会真诗》反复推敲——这可是讨好韦小姐的利器。
第三章 贫贱哀
"夫人,药熬好了。"丫鬟捧着粗瓷碗走进内室。韦丛勉强撑起身子,还未入口先咳出一口血来。
"不碍事..."她拭去唇边血迹,强笑道,"老爷回来了吗?"
丫鬟支吾道:"门房说...老爷去了平康坊..."
韦丛眼神一黯,低头喝尽苦药。自嫁入元家七载,她早习惯了这种失望。当年父亲将她许配给这个寒门才子时,何等风光。谁知元稹性子耿直得罪权贵,这些年贬了又贬,家底早已掏空。
"小郎君们呢?"韦丛又问。
"乳母带着在后院玩耍。"
韦丛点点头,挣扎着下床,从箱底取出一对金镯——这是她最后的嫁妆了。"拿去当了,给老爷置办身新衣裳。吏部考课在即,不能让人看轻了。"
正说着,院门忽然被推开。元稹满脸喜色地闯进来:"柔之,好消息!我被召回长安了!"见妻子病容憔悴,他稍敛笑意,"你脸色怎的这般差?"
韦丛忙将金镯藏入袖中,强打精神道:"不妨事。老爷高升,妾身欢喜还来不及。"
当夜,元稹在书房写奏折至三更。忽闻门外窸窣声响,开门一看,竟是韦丛昏倒在阶前,手中还攥着件未做完的冬衣。
"柔之!"元稹慌忙将人抱起,这才发现妻子轻得可怕。请来大夫诊脉后,对方摇头叹息:"夫人气血两亏,又兼产后失调,怕是..."
元稹如遭雷击。这些年他忙于仕途,偶尔还去平康坊消遣,竟不知妻子病至如此。看着榻上形销骨立的韦丛,他终于落下泪来。
第四章 长恨词
韦丛弥留之际,元稹寸步不离地守着。这日他喂药时,韦丛忽然握住他的手:"微之,我箱底有东西给你..."
元稹取来一看,是厚厚一叠诗稿。翻开第一页,赫然写着《悼亡诗拟作》,字迹娟秀中透着虚弱: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元稹双手发抖——这正是他前日梦中偶得的诗句,尚未示人,妻子怎会知晓?
韦丛虚弱地笑了:"同床共枕七载,妾身岂会不知夫君诗风?"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染了猩红,"只是...咳咳...妾身等不到真正的悼亡诗了..."
元稹跪在榻前痛哭失声。韦丛却望向窗外一株开败的海棠,轻声道:"那年父亲问我为何选你,我说'元郎有潘安之貌,子建之才'..."她眼神渐渐涣散,"其实...我是看见你袖口磨破了还强装镇定...心疼..."
话音未落,玉手已垂。元稹抱着妻子尚有余温的身体,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
丧事办得极为体面。元稹将《遣悲怀》三首刻在韦丛墓前,引得长安文人争相传抄。无人知晓的是,就在头七那晚,他去了平康坊最负盛名的歌伎薛涛处。
"元大人节哀。"薛涛递上香茗,眼中含着几分真切的怜悯。
元稹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涛娘,给我唱支曲子吧。"他眼中布满血丝,"就唱...就唱《长恨歌》。"
薛涛轻拨琵琶,歌声哀婉。唱至"在天愿作比翼鸟"时,忽觉肩头一沉——元稹竟靠着她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珠。
第五章 锦江怨
元和四年春,元稹以监察御史身份出使蜀地。公事毕,当地官员设宴接风。席间有人提议请薛涛前来献诗。
"可是那位'女校书'薛涛?"元稹故作惊讶。“她也来了蜀地?”
不多时,一顶青纱小轿停在院外。轿帘掀起,走出个三十出头的女子,一袭素衣,不施粉黛,却自有一段风流态度。
薛涛见到主座上的元稹,明显一怔,随即恢复如常。行礼后,她取出一卷诗笺:"听闻元大人雅好诗文,妾身斗胆献丑。"
元稹展开一看,是首《谒巫山庙》,字迹清峻如竹。读至"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时,他拍案叫绝:"好诗!当浮一大白!"
宴罢,元稹借酒装疯,非要送薛涛回浣花溪。月色如水,二人沿江边而行,薛涛忽然问道:"大人可还记得韦夫人?"
元稹脚步骤停,酒醒了大半:"涛娘何出此言?"
薛涛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三年前韦夫人托人带给妾身的,说若有一日见到大人..."她顿了顿,"让妾身劝大人少饮些酒。"
帕子上绣着丛丛芦苇,角上还沾着点点暗红。元稹认出这是韦丛最后的手艺——那时她已咳血不止,却还坚持为他绣帕子。
"她...她怎会..."元稹声音哽咽。
薛涛轻叹:"韦夫人说,大人去妾身那里...比去别处强。"她福了福身,"轿子来了,妾身告退。"
元稹独自站在江边,手中帕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突然想起韦丛临终那夜,窗外也是这样的风声。
第六章 玄都观
大和五年,元稹被贬同州。途经蒲州时,他鬼使神差地去了趟玄都观——听说观中新来了位道法高深的炼师。
道观古柏森森,香烟缭绕。元稹在廊下等候时,忽见一素袍女冠手持拂尘而来。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人俱是一震。
"双...双文表妹?"元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人虽已中年,但那眉目轮廓,分明是三十年前西厢月下的少女。
女冠神色平静,执礼如仪:"贫道清虚,见过元大人。"
元稹喉头发紧:"这些年...你一直在..."
"大人认错人了。"清虚打断他,"贫道自幼出家,不曾有俗家亲戚。"说罢转身欲走。
元稹急步上前:"我当年确有苦衷!韦家势大..."
"大人!"清虚厉声喝止,眼中寒光乍现,"玄都观不是叙旧之地。"她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物,"此物尘缘已了,今日物归原主。"
元稹接过一看,是支褪色的玉簪——正是当年西厢定情之物。他还想说什么,清虚已飘然远去,只余一缕幽香。
当夜,元稹宿在三十年前住过的西厢房。窗外月华如练,恍如昨日。他取出玉簪细细摩挲,忽然发现簪尾刻着两行小字: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字迹娟秀,分明是新刻的。元稹如遭雷击——这分明是他去年新作中的句子,双文如何知晓?除非...她一直在关注他的诗作。
"哈哈...哈哈哈..."元稹突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却变成了呜咽。他提笔在墙上疾书,写完将笔一掷,踉跄着出门而去。
次日道童打扫房间,只见墙上墨迹淋漓,是一首新题《离思》: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落款处洇着一片可疑的水渍,似泪非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