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阳:在时光长河中打捞存在的真谛——论李发模《得失之今世》的诗性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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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发模老师笔耕不辍,退休后更是激情澎湃,佳作频出。这些作品蕴含深刻哲理,字里行间透露着对人生真谛的执着探寻。每当有新作发表,他总会第一时间分享,让我有幸拜读学习。近日,品读他刊发于《纤夫诗苑》的《得失之今世》组诗,深感获益良多。我不仅折服于其出众的诗歌才情,更惊叹于年近八旬的他,依旧保持着如此旺盛的创作活力与纯粹的诗心。
初读这组诗,宛如欣赏一幅以汉字为墨、以黔北山水为纸的长卷,令人沉醉。细细品味,会发现这九首短诗中,诗人从历史记忆、乡土情怀、人际交往等多个维度,深入思考存在的本质。作为从“诗乡”绥阳走出的诗人,他凭借独特的气质与才情,在传统与现代、具象与抽象、瞬间与永恒之间,搭建起一座诗意的桥梁。整组诗始终萦绕着“寻觅”的主题:寻觅古迹、寻觅自我、寻觅人性本真与存在的意义,最终聚焦当代人普遍面临的精神困境与灵魂出路。这种双重性使得组诗在传统抒情与现代思辨之间,构建起极具张力的诗意空间。

▲著名诗人李发模 摄影/胡志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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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古迹》作为开篇,奠定了组诗基调。“一些古迹失踪,投胎传说”以惊人之语,将物质层面的古迹与精神层面的传说相勾连,构建出虚实相生的诗意空间。诗人将考古学的物质层面(古墓、老庙)与民俗学的精神层面(投胎、传说)并置,形成文化记忆的“双重编码”,将“寻古迹”升华为对历史细节的探寻与自我根源的追溯。其中“古器在考证古今的比例”一句,若从新历史主义视角细读,可发现诗人对官方史书与民间记忆权力关系的隐喻性质疑。结尾“仿佛在寻觅自己”,揭示了外在寻觅终将回归内在自我的诗学理念。古迹的“失踪”与“投胎”,暗示着文化记忆的变形与延续,“古墓被打开,老庙在破损”则勾勒出文化衰败的当代图景。不过,诗中“比例”概念的处理存在抽象化倾向,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意象的感染力,若能以“青铜器上的绿锈丈量时光”等具象化表达,或可增强诗意的穿透力。
《喂!喊你回来》充分展现出李发模捕捉乡土声音的敏锐洞察力。诗中“山抬头,水弯腰”的拟人化描写,将自然景观转化为具有生命力的存在。女人的呼喊声与峡谷回音、鸟啼互唤构成了多重声部的乡土交响乐,其声景构建具有人类学价值。诗中三重声部——女性的呼唤(人类)、峡谷回声(地质)、鸟啼互答(生物)——构成乡土社会的“声音共同体”。“一方山水,也仿佛在等待中”的结句,将具体场景升华为普遍的人类等待情境。这首诗的独特之处在于,它将一个简单的日常场景,转化为具有神话色彩的永恒图景。然而,诗中对“女人”形象的刻画稍显简略,未能深入挖掘其情感世界。若对比诗人早期代表作《呼声》,会发现此诗在情感浓度上有所减弱。“山抬头”的拟人虽灵动,却不及《呼声》中“大山的褶皱里藏着多少代人的叹息”那般厚重。这种变化或许暗示着诗人从激情抒写到智性沉思的转型 。
《文友田端华》是组诗中别具一格的人物肖像诗。诗人通过对“双眼双肩两耳两腮”的细腻描写,将文友田端华塑造为立体的人物形象,使其鲜活地立于读者面前。这首诗旨在突破传统咏人诗的框架,呈现当代文人复杂真实的一面,但诗中“撕开人性”的暴力意象与“兰花舌头”的柔美意象形成修辞悖论。参考波德莱尔《恶之花》的审丑传统,这种刻意制造的风格断裂,实则是对文人双重人格的隐喻解构。而“兰花般幽香的舌头/柳腰似的身段,狐媚的气息”等语句,其意象与整体风格明显违和,虽可能是刻意为之的反差手法,但实际效果有待探讨。“狐媚气息”等陈词的使用,确实削弱了批判力度,若改为“他吐出的烟圈里/盘旋着整个时代的谵妄”,可能更具现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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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一条河》体现了李发模对自然意象的精妙驾驭,诗中呈现的“河流生态诗学”值得关注。诗人将生物链(太阳-柳-鸟-鱼)转化为意象链(喝水-摇影-啼鸣-开光),这种“生态转喻”手法暗合当代生态批评主张的“非人类中心主义”。特别是“鱼儿打开阳光”的倒置修辞,颠覆了传统咏物诗的观察视角,比早期《穿缝》中“阳光刺破山雾”的单一视角更具创新性。“太阳在河边喝水”的拟人化开篇即营造出灵动的诗意,随后“柳影摇鸟啼”“鱼儿打开阳光”等意象依次铺展,描绘出一幅生机勃勃的河边画卷。诗人将“落红在桥上感悟新鲜的存在”的哲思自然融入景物描写,实现“即景即理”的诗学追求。结尾“斜科燕翅/在剪浪花”的意象组合新颖独特,尽显诗人非凡的想象力,堪称组诗意象经营的典范之作。
《坝上行》延续了李发模对乡土景观的诗意表达。诗里“阳光犁天”的奇喻,实则是农耕文明集体无意识的诗性显现。对比诗人 1980 年代《锄》中“铁器啃食土地”的沉重书写,新作显露出天人合一的圆融。“阳光犁天如犁田”巧妙地将天空与大地、自然与农事相联结,饱含对农耕文明的深厚情感。诗中“花红与青绿占据的阡陌”“咿咿呀呀的小鸭”等描写,勾勒出乡土生活的质朴之美。但“还自然给自然”的表述稍显直白,与整体含蓄的风格略有出入,确实不及《深山农事》中“老牛反刍着落霞”那般含蓄有力,反映出生态主题处理上的概念化倾向。不过,这首诗描绘出的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理想状态,在城市化进程加速的当下,仍具有特殊的启示价值。

▲著名诗人李发模 摄影/李以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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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失之今世》作为组诗标题诗,直击当代社会核心问题,对家庭原子化的呈现具有社会学意义。“许多家庭正在丢失双数”揭示当代家庭结构瓦解的现实,“金钱好大一块得失”直指物质主义对人的异化。“人去在人世的/行的鞋子,动的手套,脸的面具”这一意象序列,深刻剖析了现代人存在的空洞化与面具化。结尾“亦如钱也是纸”的顿悟,体现出诗人对物质价值的超越性思考。“丢失双数”的表述若引入齐格蒙特·鲍曼“液态现代性”理论解读,可发现诗人对人际关系流动性的敏锐捕捉。但“钱也是纸”的顿悟,相较于早期《死亡方程式》中“钞票在火中蜷缩成灰蝶”的意象,在艺术表现力上略显逊色,影响了诗歌含蓄蕴藉的美感。
《之间》展现出李发模对辩证关系的诗性思考。“阴,怕热;阳,怕冷”等对立意象的并置,揭示存在的矛盾本质。“角落偏远,依旧生死扬尘”体现出诗人对边缘生命的关注。“直白与晦涩,差错和分寸”的思索,也反映出诗人自身的诗学困境。此诗在组诗中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将前文的具体意象升华至抽象思考,为后续诗歌作铺垫。
《文字游戏》是组诗中形式最为独特的一首。诗人拆解“因”“回”“囚”等汉字结构,开展了一场富有文化底蕴的文字实验,实则是德里达“延异”理论的诗学实践,体现出对汉语本质的深入思考,将“存在与虚无”的哲学命题融入汉字形体分析。但相比北岛《字说》系列的语言探索,此诗在哲学深度上尚有欠缺,过于侧重形式探索,情感表达相对薄弱,与组诗整体风格也存在一定疏离感。若能将汉字结构与当代生存状态作更紧密的意象焊接(如“二维码囚禁着所有目光”),或可增强批判力度。
《感觉》作为组诗终章,由两首短诗组成,回归到李发模擅长的意象营造。“雾里看山,不见山的感觉,是无”开篇便将禅宗思想自然融入诗歌意境。第二首“一朵花香在月下失眠”新颖别致,将抽象感觉具象化的手法令人赞叹。组诗以“池外涛声/可曾依旧”的开放式提问收尾,余味悠长,完美诠释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东方诗学境界。

▲著名诗人李发模 油画/邬海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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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览整组诗歌,李发模展现出成熟诗人的思想深度与艺术把控力。其作品扎根黔北乡土,却能突破地域局限,触及人类普遍的存在困境;既继承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传统,又融入现代意识,形成独特的个人风格。组诗以“得失”为主题,实则探讨当代人在传统与现代、物质与精神、真实与虚幻间寻求平衡的深刻命题。
当然,这组诗歌也存在一些不足。在整体架构上呈现出“三三制”美学特征:前三首侧重历史记忆,中三首聚焦自然生态,后三首转向存在哲思。但各章节间的过渡略显生硬,如能从《之间》发展出更绵密的意象勾连(比如以“坝上流水”呼应“河中倒影”),整体性将更为完善。部分诗歌在融合哲思与意象时稍显生硬,存在说教倾向;个别语言表述不够精炼,在语言锤炼方面,诗人对黔北方言的化用(如“开涮”)本可成为特色,但若参照廖公弦“辣椒红在谚语里”的方言诗学,李发模的处理尚欠火候。某些抽象词汇(“比例”“分寸”)的使用,也暴露出思辨与意象融合的困境;组诗内部各首作品质量参差不齐,像《文字游戏》的艺术完成度相对较低。此外,作为成名已久的诗人,李发模在这组诗中的创新力度有限,多延续以往的创作风格,或许是囿于他几十年来诗歌创作的路径和思维。
这组诗歌的价值,不仅在于呈现了当代精神困境的“心电图”,更在于其示范了诗歌作为“存在之家”的可能性。当我们将《寻古迹》的起始追问与《感觉》的终极沉思并置阅读时,便发现诗人其实构建了一个完整的哲学循环:从外部世界的探寻,回归内心宇宙的观照。这种“外向寻觅-内向沉淀”的双轨模式,正是李发模晚年创作最珍贵的诗学遗产。它真实记录了一位诗人在当下时代的深刻思考与内心感悟。
在物质主义盛行的今天,这组诗歌如同一剂清醒剂,提醒我们珍视正在流失的精神价值,对当下一些浮躁的、只写无病呻吟、愤世嫉俗且不接地气诗作的诗人,应该也是一种启迪。李发模用诗歌实践证明,真正的诗意源于对生活本质的洞察与对存在真相的直面。从这个意义上说,这组诗不仅是对“得失”的思索,更是对诗意栖居可能性的不懈探索。
2025年6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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