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兰,你们住宾馆就行,家里条件不好,怕委屈你们。"电话那头,婆婆的声音透着局促。
我握紧话筒,心如刀割。
结婚三年,这是第一次回婆家过春节,竟被安排住宾馆?
一股酸涩涌上心头,我咬着嘴唇强忍眼泪。
"妈,您别客气,我们住家里就行。"我勉强挤出这句话,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不不不,镇上新开了个招待所,挺气派的,有热水澡呢!"婆婆语气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坚持。
电话那头,丈夫小刚接过话茬:"听妈的安排吧,她都张罗好了。"
我沉默了,心里却翻江倒海。
一九九二年的冬天,北方的寒意像刀子一样刺骨。
我和小刚在省城一家国营纺织厂上班,住着厂里分的四十平米的筒子楼,虽然局促,但在那个年代,已是令人羡慕的"铁饭碗"。
我俩都是城市户口,过惯了城里生活。
"你妈是嫌我城里人,看不起农村吧?"我忍不住向小刚发难。
小刚叹了口气:"哪有的事,我妈就是怕你不习惯乡下条件。"
我撇撇嘴,心中的不快却越积越深。
原本我对这次回乡充满期待,甚至买了一条崭新的红色围巾作为见面礼。
可现在,那条围巾孤零零地躺在行李箱底,像我冷落的心情。
出发前一天晚上,单位里的王姐听说我们回乡下过年要住宾馆,直摇头:"哎呀,这婆家也太不待见你了吧?"
"就是,连个住的地方都不肯腾,还叫你回去过年?"李大姐也帮腔道。
她们的话像一把火,彻底点燃了我心中的委屈。
"要不咱别去了?"我试探性地问小刚。
小刚眉头紧锁:"都答应妈了,老人家盼了一冬天,咱不能让她失望。"
我没再说什么,却在心底打定主意——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腊月二十八,我们乘着绿皮火车,颠簸了六个小时,终于到了小刚的家乡——东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

站台上,婆婆早早候在那里,穿着一件褪色的老棉袄,脚踩一双灰布棉鞋,看到我们就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来了来了,可想死我了!"婆婆一把抱住小刚,然后又拉住我的手,眼角泛着泪光。
我心里一阵酸楚,这样热情的婆婆,为何要把我们安排在宾馆?
出站口,隔壁村的李叔已经用手扶拖拉机等候多时。
"走啦,先把行李送到招待所。"婆婆招呼着。
我强忍着失落,坐上了嘎吱作响的铁皮车厢。
小镇上唯一的"招待所",其实就是一栋灰扑扑的二层小楼,门口挂着"胜利招待所"的牌子,漆皮已经斑驳剥落。
前台是个四十来岁的妇女,见了婆婆亲热地叫着"赵大姐"。
"把最好的房间留给我儿媳妇啊,她是城里来的。"婆婆低声嘱咐着。
我听在耳里,心中五味陈杂。
房间在二楼尽头,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水泥墙面斑驳,走廊灯光昏暗。
房间里,一张硬板床,床垫薄得像纸,一张小方桌,一个老式电风扇,仅此而已。
浴室阴暗潮湿,热水时有时无,厕所还是那种需要提水冲的老式马桶。
"咱妈也是一番好意。"小刚看出我的失落,轻声安慰道,"村里条件差,她怕你住不惯。"
我勉强点点头:"这样也好,清静。"
可心里却在想:就算条件再差,也比这个破宾馆强吧?是不是嫌我这个城里媳妇矫情,故意让我尝尝苦头?
傍晚,婆婆提着食盒来了,里面装着热腾腾的家常菜——东北大炖菜、锅包肉、拌土豆丝。
"自家做的,比外面卫生。"她小心翼翼地摆好碗筷,又从兜里掏出一个暖水袋,"晚上睡觉垫脚,暖和。"
我看着这些家常菜,原本应该心生感动,却因为住宿的事情,怎么也提不起胃口。
"我们已经吃过了。"我淡淡地说,口气生硬得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婆婆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但很快又恢复自然:"那就放这儿吧,晚上饿了热热。"

看着婆婆失落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我心里五味杂陈。
小刚责备地看了我一眼:"你干嘛这样对我妈?"
"我怎么了?"我梗着脖子,"是她非要我们住这破地方,现在又假惺惺送饭来!"
"你..."小刚欲言又止,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我坐在床边,屋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鞭炮声提醒着我,快过年了。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宾馆辗转反侧,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窗外的寒风呼啸,缝隙里灌进冷气,我把被子裹得紧紧的,却怎么也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小刚回家帮忙贴春联去了,说明天再来接我。
我借口头疼,没有跟去。
其实,是我不愿意面对那个可能对我心存芥蒂的家。
第二天一早,宾馆的暖气忽然停了,屋里冷得像冰窖。
我裹着大衣,去前台询问情况。
"哎呀,锅炉坏了,得等师傅来修。"前台大姐满脸歉意,"要不您先去洗澡?热水还有呢。"
我无奈地点点头,拎着洗漱包去了浴室。
这一去不要紧,才发现自己的洗面奶落在了小刚的背包里,而他的背包昨晚已经带回家了。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去婆家拿一趟。
宾馆离婆家不远,步行十五分钟就到了。
婆家是一座典型的东北农村平房,青砖灰瓦,院墙不高,大门漆成了红色,喜气洋洋。
推开院门,意外地发现院子一角搭起了一间新房,门半开着。
好奇心驱使我走近——
屋内墙面刚粉刷过,散发着石灰的气味,地上铺着崭新的水泥,一张还未组装完的双人床靠墙放着。
床头柜上摆着一盏新台灯,旁边赫然是我常用的那款护肤品和洗面奶。
還有我喜欢的那本《围城》,是去年我对小刚提过的。
墙角挂着一幅半成品的十字绣,是一对喜鹊登枝的图案,针脚虽然粗糙,但每一针都透着用心。
"这是..."我愣住了。

"本想赶在你们来前把房间收拾好。"婆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手里还拿着缝纫针,"可惜工匠说过完年才能铺地板,怕你住不惯,才..."她的声音哽咽了。
"妈一听说你们要回来过年,就开始筹划这间屋子。"小刚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存了一年的钱,又借了一些,就为给咱们腾出间像样的房子。"
"可是我..."我一时语塞,心中的愧疚如潮水般涌来。
婆婆瘦削的身影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她微微低着头,脸上的皱纹里藏着说不出的辛酸。
"我怕你嫌弃咱农村条件差。"婆婆轻声说,"你是城里姑娘,从小住楼房,用自来水,哪受得了咱这儿的苦?"
我的心像被重锤击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大队部办了个学习班,我特意去听了,说城里人讲究卫生,睡觉要单人单铺的。"婆婆继续说,"我想给你们收拾出一间,可家里就这几间破屋子,怎么收拾也不像样。"
小刚接过话头:"妈怕你住不惯,特意跟镇上招待所的王姐说好了,把最好的房间留给我们。"
"那房费..."我不由得问道。
"妈前年养的那头猪卖了,还有我寄回来的一部分工资。"小刚低声说。
我站在那个未完成的房间里,眼泪夺眶而出。
柜子上贴着剪纸窗花,红色的"福"字倒贴着——寓意"福到"。
墙角堆着几袋水泥和沙子,散发着新房的气息。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小相框,里面是我和小刚的结婚照,照片已经泛黄,却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那一刻,我明白了婆婆的良苦用心。
乡下人的自卑和对城里媳妇的担忧,让她宁愿花钱把我们安排在宾馆,也不愿让我看到家徒四壁的窘迫。
"妈,对不起,我误会您了。"我哽咽着说,"我其实从小在单位大院长大,住集体宿舍,哪有那么娇气。"
婆婆摆摆手,眼中噙着泪水:"是我考虑不周,让你受委屈了。"

"妈,我们不住宾馆了,就住家里。"我紧紧拉住婆婆粗糙的手。
婆婆的手上满是老茧,那是几十年农活留下的印记。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也有这样一双手,记忆中她总是在厂里的纺织车间和家里的煤球炉之间奔忙。
城市、乡村,其实都一样,都是普通人为生活打拼的印记。
"那多不好意思啊。"婆婆有些犹豫,"房间还没收拾利索呢。"
"没事,我来收拾!"我擦干眼泪,挽起袖子。
就这样,我们决定搬回家住。
小刚去招待所退了房,婆婆则忙着安排炕上的铺盖。
东北的农村炕,冬天烧得热乎乎的,躺上去浑身暖洋洋,比城里的暖气还舒服。
我帮着婆婆铺炕席,突然从炕席下发现了一叠缝制好的新床单和被套。
"妈,这些是..."
婆婆有些不好意思:"听说你们要来,我提前做的,想等新房弄好再拿出来的。"
我打开一看,全是用老式缝纫机一针一线缝制的,虽然做工有些粗糙,但每一处都干净整洁。
被套上还绣着我和小刚的名字,针脚虽然歪歪扭扭,却饱含深情。
那一刻,我的心融化了。
记忆的闸门忽然打开,我想起结婚那年,婆婆专程来城里帮忙,默默地承担了最辛苦的洗菜切肉工作。
当时我只顾着忙前忙后招呼客人,对婆婆的帮助视而不见。
婚礼结束后,婆婆悄悄塞给我一个红包,说是给我们的添置家用的。
回想起来,那个红包沉甸甸的,里面应该是她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血汗钱。
而我,竟然从未正眼看过这个朴实的乡村妇女,从未真正理解她的付出和爱。
"妈,您歇着,我来收拾。"我心疼地说。
"不用不用,我不累。"婆婆摆摆手,又开始忙活起来。
小刚回来后,看到我们和睦相处,眼中满是欣慰。
我拿出带来的那条红围巾,给婆婆围上:"妈,这是给您的新年礼物。"

婆婆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摸着围巾,像对待什么珍宝一样:"哎呀,太贵重了,我舍不得戴。"
"您就戴着吧,红色喜庆,衬您精神。"我笑着说。
婆婆咧嘴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宛如冬日里的一抹暖阳。
趁着婆婆去厨房的空当,小刚悄悄握住我的手:"谢谢你,理解我妈。"
我点点头,心中的阴霾早已一扫而空。
下午,我主动跟婆婆学包饺子。
她的手法娴熟,一个个饺子从她手中诞生,形状完美。
而我笨手笨脚,饺子像个"歪脖子",引得婆婆直笑。
"没事没事,城里人读书多,不会干这个很正常。"婆婆宽慰我,"慢慢学,老话讲'生的不如养的,养的不如教的',有心学就好。"
邻居家的大娘来串门,见我穿着时髦,一个劲儿地夸:"赵大姐,你这儿媳妇真俊,跟城里电视上的一样!"
婆婆骄傲地挺起胸脯:"可不是嘛,我儿媳妇可是高中毕业的知识分子!"
听着婆婆的夸赞,我心里暖融融的,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家人之间的爱,往往藏在细微处,需要用心去感受。
除夕夜,全家人围坐在热炕上,吃着团圆饭。
炕头上的煤油灯映照着每个人的笑脸,小小的北方农家院,窗外是纷纷扬扬的雪花,炕上是热腾腾的饺子,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年味。
电视机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赵本山的小品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偷偷观察婆婆的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幸福。
小刚的二叔一家也来了,大家热热闹闹地包饺子、看春晚、守岁。
"哎,小兰啊,听说你们本来是住招待所的?咋又回来了?"二婶好奇地问。
我正不知如何回答,婆婆抢先开口:"她哪能住那啊,城里人讲究,我这不是专门收拾了新房嘛!"
"就是就是,咱赵家有面儿!"二叔也跟着附和。
我感激地看了婆婆一眼,她冲我眨眨眼,那一刻,我们心领神会。

"来来来,咱们吃顿饺子好过年!"婆婆张罗着,"小兰包的饺子特別好看,边上的花纹跟城里饭店的一样!"
我心中一暖,明明我包的饺子歪七扭八,婆婆却当众夸我。
在这个普通的北方农家小院,我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家的温暖。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新的一年到来了。
院子里,小刚和他爹放起了烟花,绚烂的火花照亮了漆黑的夜空。
婆婆悄悄拉住我的手:"闺女,在咱家,你就是咱家的一份子,不用见外。"
我紧紧回握住她的手,什么也没说,却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每年春节,我都要回来,和这个朴实的家庭一起过年。
小刚后来告诉我,自从我们结婚后,婆婆就开始攒钱,准备翻新房子,就盼着我们能回家过年。
她省吃俭用,甚至把自己养了十几年的老母鸡都舍得宰了,就为了给我们做一顿像样的饭菜。
想到这里,我深深地自责起来。
初二那天,天气晴好,阳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婆婆早早起床,准备了丰盛的早餐,还特意熬了小米粥,说是听小刚说我爱喝。
吃过早饭,我提议去镇上的照相馆照全家福。
婆婆连连摆手:"哎呀,我这老太婆上什么相啊,多糟蹋底片!"
"妈,您是长辈,必须在正中间坐着。"我坚持道。
最后,在我的软磨硬泡下,婆婆同意了,还特意穿上那件过年才舍得穿的新棉袄,把我送的红围巾郑重其事地围在脖子上。
照相馆的师傅是个年轻小伙子,看到我们全家来照相,热情地招呼我们坐好。
"笑一笑,说茄子—"
咔嚓一声,我们的笑容被永远定格在了那张照片上。
那是我们第一张全家福,也是我心中最珍贵的记忆。
现在,那张照片被放大装裱,挂在我家客厅的正中央。
每当看到照片中婆婆慈祥的笑容和我们紧握的手,我都会想起那个特殊的春节。

有些误会,只因我们看不透彼此的心;有些体贴,往往藏在粗糙的外表下。
春节的意义,不在住处的奢华,而在心灵的相依。
年复一年,我们风雨无阻地回婆家过年,那个曾经让我委屈的破旧小镇,如今在我心中,是最温暖的归处。
人间至味是亲情,这份朴实无华的爱,是岁月赐予我最珍贵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