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其森
来源:农民日报
三峡的精魄是诗赋流铸而成的。
船出重庆朝天门码头,过丰都鬼城,三杯两盏之间便驶抵三峡第一峡——瞿塘峡。这是雄奇险峻与波诡云谲错综复杂的合体。峰耸、壁立,悠悠白帝城,夔门天下雄,诗城奉节县,赤甲对白盐……这些景象随便抽出哪一个,都能打开无尽的话题。
在中外华人中,觑瞻过白帝城的人也许不是很多,但是李白的《早发白帝城》却几乎妇孺皆晓。劫后余生的惊喜,足以让滟滪堆的惊涛、永安宫的悲泣,巫山幽会和两岸猿猴都隐退为他送行的背景。这一刻,世间万物都变得清爽明亮,未来的天地豁然开朗。
这一刻,李白应是伫立船头,泪眼盈盈与屈原老家、昭君故里款款作别。回望三峡,不留下点东西似乎心有不甘,或许在刚刚弃舟登岸的那一刻,胸臆终于按捺不住,一首流传后世的千古名篇随口而出,算是完成了诗仙与诗境的互动。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导游吟诵着,并且慨叹于高峡出平湖的沧桑变迁,“古代三峡并没有这般的平稳,那时的水流是很急的。”
如万花筒般的三峡,着实让人捉摸不定。峰峦、天空、岩洞、江流、人世……万物移步换景、世事江流石转,无常是她的标签。她有山水之美,但绝非桂林山水那样清澈明亮、一望无际;她有人文之韵,但不似敦煌壁画那样主题突出,一峰独秀;她有历史之厚,却没有故宫建筑那般线条递进,层次分明。
对三峡,很难以一种视觉艺术定格她的形魂,唯有吟哦,才是她最佳的打开方式。在诗里,不仅有李白的“暮雨向三峡,春江绕双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还刻写着刘禹锡“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的惊异、欣喜,也浸淫着杜甫“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的沉郁、困顿。
自然、人文、历史的三维支撑起一座浑厚而精巧、巍峨而内敛、森严而明丽的宫殿。屈原、李白、杜甫和其他一众诗人在此游目骋怀,一首首诗篇滚滚涌出,如一行迤逦的大雁,振翅飞向天边。
与李白的朝辞白帝不同,杜甫的白帝城之旅充满凄楚不堪——病骨支离、客居他乡,身心交瘁。江山之壮美难消漂泊之感。他站在夔门之巅,怅对一江秋水,刘备托孤,诸葛亮承重,自身的遭逢,都化作凄厉猿啼、呼啸秋风。此情此景,他怎能有李白的轻快,元稹、白居易、白行简的旷达,以及“三苏”的超迈?忧国忧民的秉性撞进孤寂凄凉的境遇,“万里悲秋常作客”之感油然而生。虽置身画卷长廊,却缺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共情,有的只是“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的孤独和落寞,让天地之间回响起“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珠声玉音。
三峡,雄浑与镂空同体,既有东岳之雄壮,又有园林之空灵,既有漫漫江月无边,又有累累文化层岩。自然气象、历史云烟、文化图景生成她成熟而青春、深沉而浪漫的诗歌策源性情。
船过瞿塘峡画廊,这里的景致之美、变换之妙、配置之巧、措置之精,即使再长的镜头也难以穷尽气象。也许只有船头滚动的刘禹锡名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能够纳无形于笔端。蓬勃的诗浪和着历史上夔州的马鸣,挽着奉节的愁绪,在绝壁江谷中百转千回,激荡萦怀。
回眸三峡,历史兴替的年轮、忠义节操的道统、穷达莫测的机遇……诗歌的养料在此配伍混搭,发酵为精神的原野沃土。在这片精神沃土上,烙下深深脚印的,有孤独的屈原,俊逸的宋玉,狂放的李白,沉郁的杜甫,旷达的白居易,俊爽的刘禹锡,豪放的苏东坡……一首首诗篇,因为经历了三峡晨曦、夔门晚霞的蒸蔚,更加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