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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南阳鼓词艺人
当代作家
2025-06-06 20:40:52
 #2025新星计划1期# 散文:南阳鼓词艺人
 作者:常涛

    白河滩上,毒烈的日头毫无保留地倾洒,烤得鹅卵石仿佛随时都会冒烟。老周孤身蹲在河沿的柳树底下,手中的粗布在三弦上反复摩挲。琴头雕刻的龙头,棱角早已被岁月磨平;琴杆上的蛇皮裂开了三道口子,医用胶布歪歪扭扭地缠绕着,远远望去,恰似缠着几圈白孝布。
     老周并非盲人,可村里人都习惯叫他周瞎子。五九年,吃大食堂的那段艰难岁月里,他饿得前胸贴后背,只能趴在灶台边,舔食着锅底的糊锅巴。不想,被生产队长一铲子扫中眼睛,右眼从此落下了翳子。后来,他拜入师门学习南阳鼓词,师父说,唱鼓词的人得懂得察言观色。从那以后,老周索性连左眼也眯了起来,这一眯,就是漫长的五十年。
     “天留日月佛留经,人留子孙草留根——”老周沙哑的嗓音开场,如同一记惊雷,在打麦场上轰然炸开,惊飞了正在偷食的麻雀。此时的他,右手击鼓,左脚有节奏地踩着自制的梆子,右膝盖绑着豁口的铜锣,三弦稳稳地横在腰间。二十几个老汉、老婆子纷纷拖来条凳,将他围坐在中间。一位老太从蓝布衫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两个煮鸡蛋,悄悄地放在老周的帆布包上。
     这是王庄仅存的一片尚未硬化的打麦场。水泥管里的夏蝉,似乎也被这鼓声弦音感染,鸣声随着节奏忽高忽低。当唱到《包公案》中“铡刀落下惊鬼神”时,老周手中的鼓槌,仿佛被注入了无尽的力量,如一道黑色的闪电,迅猛地砸向石磙。刹那间,火星四溅,如同欢快的精灵,纷纷扬扬地飘向麦秸垛,瞬间将其点燃。熊熊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整个打麦场,也照亮了台下观众如痴如醉的脸庞。在跳跃的火光中,包拯仿佛穿越千年的时光,身着赤蟒袍,威风凛凛地现身。他铁面无私,目光如炬,台下观众仿佛置身梦境。
    就在这时,坐在前头的刘老汉突然站起身来,扯着嗓子喊道:“周瞎子,调门起高啦!六二年你在杨树岗唱这段时,可不是这个味儿!”
     老周的琴弦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清晰地记得,那夜的月亮惨白惨白,饥肠辘辘的乡亲们,用槐花来换他的唱词。如今,刘老汉虽已牙齿脱落,说话漏风,可记性却丝毫不输年轻人。老周将三弦往下压了压,声音略带沙哑地回应道:“老哥,那会儿我肚子里没一点油水,声带薄得就像窗户纸。现在顿顿有猪油拌饭,嗓子眼都给糊住了。”
     十里铺陈老太爷出殡的那个夜晚,主家请周瞎子来哭灵。灵棚前烛光摇曳,气氛凝重。老周熟练地支起鼓架,孝子们嫌弃电子哀乐费电,便请老周唱整夜的《诸葛亮吊孝》。白蜡烛的蜡油,一滴一滴地滴落在老周的光头上。他闭着双眼,全情投入地拉着坠胡。突然,棺材板发出“咯吱”一声异响。主家吓得双腿发软,差点瘫倒在地,老周却不慌不忙地收起弦子,说道:“老太爷爱听《赵子龙救主》,我改唱这段。”
     后半夜,守灵的亲眷们隐隐听到,老周的唱词里夹杂着奇怪的咕咚声。天亮后,人们发现老周脚边的酒坛已经见底——原来,他偷偷喝光了陪葬的烧酒,此刻正醉眼朦胧地对着棺材碰杯。主家见状,气得要动手揍他,老周却指着棺材头的水渍,一本正经地说:“老太爷爱酒,昨夜托梦让我陪他喝两盅。”众人半信半疑地凑近一看,棺材缝里还真渗出了晶莹的酒珠。
     老周的三轮车,宛如一个流动的戏箱,穿梭在各个村落之间。车斗里杂乱地塞着发霉的戏服,车把上挂着由输液瓶改造的茶缸。去年,乡文化站送来一套崭新的锣鼓和戏箱,老周却转手和收废品的换了半扇猪头肉,还振振有词:“这新锣鼓的钢口太脆,根本惊不动鬼神。”如今,车把上拴着的戏箱变成了美团外卖的保温箱,老周笑称是“给庄王爷送热乎饭”。
     最令人称奇的,当属他那面祖传的扁鼓。鼓腔里藏着他师父的烟袋锅,五八年全民炼钢时,他硬是没舍得交出去。前年,在李沟村唱《包公案》时,突降暴雨,雨水浇透了鼓皮。烟袋锅里的陈年烟油,顺着雨水渗了出来,在地面上聚成一个醒目的“冤”字。村支书当场吓得脸色煞白,第二天就把贪下的扶贫款,一分不少地还给了五保户。
     镇中学邀请老周去教授鼓词。课堂上,孩子们听到他的三弦声,忍不住哄笑,说像“驴叫唤”。老周不怒反笑,从怀里掏出珍藏的乌木简板,“啪”的一声拍在讲台上,严肃地说:“当年红卫兵拿这个当惊堂木,审问我师父整整三天三夜。”话音刚落,他突然亮开嗓子,唱起《目连救母》。那沙哑却充满力量的声音,震得电灯管嗡嗡作响。校长见状,想要关掉音响,老周摆摆手,自信地说:“我这肉嗓子,可比你们那铁盒子金贵多了!”
     今年再见到老周时,老周收了一个徒弟,是在殡仪馆唱哭丧的电子琴手。小伙子大胆创新,把《叹五更》编成了RAP,这可把老周气坏了,抄起鼓槌就追着他打。然而,清明夜在乱坟岗唱《刘秀走南阳》时,徒弟打开手机闪光灯,照亮了老周脸上深深的沟壑。没想到,直播间瞬间涌进三百多人,都是在外打工的南阳娃子。他们留言说,听到这熟悉的鼓声,仿佛又回到了魂牵梦绕的故乡,看到了老家的麦草垛。
     白河夜雾弥漫,老周的三轮车吱呀呀地碾过新修的柏油路。车斗里的扁鼓,在水汽的笼罩下,仿佛河底的沉船在默默流泪。远处,高铁风驰电掣般呼啸而过,老周扯开嗓子,吼了句新学的词:“这时代变得快啊——”话音未落,后半句突然转成《铡美案》的老调,惊得路囗监控探头的红灯连续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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