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光如白驹过隙,许多人和事都在岁月中渐渐模糊,唯有姥爷的身影,始终清晰地镌刻在我的记忆深处。姥爷虽只是普通人,却在我心中树立起一座巍峨的高山。
姥爷是汉族,听不懂也不会说蒙语。他说话磕磕绊绊,字句像被丝线缠住的风筝,总要挣扎许久才能说出口。就像蒙古族同胞用汉语交流时会有些吃力一样,表达得并不流畅。记得小时候去姥姥家,姥爷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我抱起,紧紧地搂在怀里。
姥爷特别勤快。夏天,别人家菜园里的蔬菜还未成熟,他的菜园就已迎来丰收。绕过土房,推开小木门,满园生机扑面而来。西红柿、茄子、辣椒、豆角等各类蔬菜长势旺盛,圆润饱满的西红柿缀满枝头,红的似火,黄的如金,让人垂涎欲滴。姥爷精心照料着园子里的每一株菜苗,就像幼儿园老师呵护孩子般细致,倾注着全部心血。农闲时,他赶着毛驴车去集市卖菜,辛苦挣来的钱,都悉数交给姥姥。姥姥则把家打理得干净整洁,碗架、桌椅常常锃亮如新。虽是土灶台,但锅碗瓢盆摆放得闪闪发亮。每次我们去姥姥姥爷家,姥爷一看到我们,就赶忙放下手中的活儿,脸上瞬间绽放出欣喜的笑容,迫不及待地对姥姥说:“孩子们……来了,快做……做好吃的吧!”这时,姥姥总会嗔怪地瞥姥爷一眼,用蒙语说道:“还用你提醒?我早想着给孩子们做好吃的了!”姥爷虽听不懂蒙语,却也不介意,只是憨厚地笑着。
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了解到,姥爷的人生经历远比我亲眼所见的更令人动容。听我妈讲,姥爷并非是我的亲姥爷。我的亲姥爷在妈妈两岁时就去世了,后来姥姥改嫁,和第二任丈夫生下四个孩子。据说这位二姥爷脾气可暴躁了,稍不如意就动手打人,姥姥因此没少受苦。二姥爷去世时,姥姥曾梦到太阳升起。对她而言,这个梦或许意味着解脱与新生,或许预示着真正的幸福即将到来。经人介绍,姥姥带着四个孩子,嫁给了我这个姥爷。在那个艰难的岁月里,愿意娶带四个孩子女人的人少之又少,姥爷这份善良与担当,实在难能可贵。姥爷一生未曾有亲生子女,却将姥姥与前夫所生的孩子视如己出。当年娶姥姥时,二姨年仅十岁,老舅只有两岁。姥爷此前从未成家,仿佛命运早有安排,他默默守候半生,只为替已故的二姥爷抚育四个孩子,续写与姥姥今生的缘分。此后数十年,姥爷含辛茹苦,不仅将孩子们养育成人,还操办了两个舅舅的婚事。农忙时节,他在自家田地忙完农活儿,顾不上休息,就赶来帮衬我们家。我妈也一直将姥爷当作亲生父亲般孝顺。
小时候,我们没少让姥爷操心。每次出发去姥姥家前,妈妈总会反复叮嘱,像是要我们承诺:“到了姥姥家可不许哭着闹着要回来,不然下次不带你们去了。”我们生怕被留在家中,忙不迭点头答应。可一到姥姥家,新鲜感褪去后,便开始吵嚷着要回家。姥姥所在的村子是汉族聚居地,而我们从小习惯说蒙语,不太会说汉语,不仅交流不畅,也难以找到玩伴。每当在姥姥家饱餐一顿后,夜幕降临,即便大人们怎么哄劝,我们想回家的念头也会愈发强烈。无论多忙多晚,姥爷总是二话不说,立刻套上毛驴车送我们。这段路来回足有三十里,遇上车胎扎破,他就背起年幼的我们,在夜色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自始至终,他从未抱怨过一句。姥姥常笑着打趣:“外甥是狗,吃完就走。”这话用在我们身上,实在贴切。
后来,姥爷患上了食道癌,什么也不能吃,只能躺在炕上与病痛抗争。我去探望时,他已被折磨得形容枯槁,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仍闪烁着温柔的光。他努力牵动嘴角,勉强挤出一抹微笑,声音微弱地对姥姥说:“给孩子……做……好吃的。”这一次,姥姥没说什么,只是默默起身,转身走向厨房忙碌起来。我怔怔地望着姥爷,呆立在原地,喉间像被棉絮堵住。往日里满屋子的幸福温馨与欢声笑语仿佛被按了暂停键,四下寂静无声,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姥爷虚弱的说:“快......坐下来,你现在......几年级了?都......都长高了。”我忙握住姥爷布满老茧的手,滚烫的泪水突然夺眶而出,模糊了我的视线。
大姐来看望时,望着骨瘦如柴的姥爷,心疼得泪水夺眶而出,忍不住呜咽起来。姥爷却反过来轻声安慰:“姑娘,你能来看姥爷,姥爷就知足了,还有人为我掉眼泪,姥爷这辈子疼你们,值了!”每当大姐回忆起这一幕,眼眶总会不自觉地泛起泪花。
虽然姥爷与我并无血缘关系,但在我心中,他早已是血脉相连的至亲。他用平凡的一生,书写着不平凡的爱与担当。那些为养育孩子在艰难岁月里奔波的身影,在菜园中挥汗如雨的辛勤劳作,深夜赶着毛驴车送我们回家的温暖记忆,还有风雨中默默守护的坚定背影,都如同穿透云层的光,照亮了我的生命,诠释着世间最纯粹、最动人的大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