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epSeek在写作上的表现,的确非常让人吃惊,它似乎已然具备了某种文学表达上的原创能力。从朋友圈反映来看,这给人们造成的情感冲击非常强烈。因为,按照惯常理解,文学是最能体现人类灵性的领域,它总是和天才的想象力和神灵附体一般的修辞技艺联系在一起。如果说,AlphaGo战胜人类超一流棋手,还是在封闭的规则内部,以博弈决策能力取胜,仍然是以机械性的数理化的智能显现优势,那么,AI的快速迭代和普遍应用,似乎动摇了许多人对人类灵性的自信。今后,我们的文学写作还有意义吗?
AI生成的“AI与文学”的图片
我倒并不担心AI抢了我们作家和评论家的饭碗,反倒认为,幸亏AI的冲击,给早已陷入困境的文学带来了更生的机会。事实上,并不是AI具有了人性化的智能,而是我们人类早就变得像AI了。AI之所以能在人类向来引以为傲的写作领域“打败”大多数人类,不过是因为我们人类的主流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早就高度模式化了。所谓创作,大多不过是“互文本”技术操作,它在原理上和语言大模型并无本质差别。唯一的差别在于,人类写作所能援引的样本无法达到AI搜索的数量,也无法具有人工智能的效率。
AI不过是在模拟人类的智能,但这种模拟之所以可能,是因为人类早已AI化,这一过程远在AI诞生之前即已开始。人类一直在反对自身的人性。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文学惯例和创作模式的成熟,尤其是纯文学体制的固化,在进入网络时代之后,海量的文本素材层累堆叠,此时的文学创作,如果要达到“优秀”的水平,早已不必再调用真实经验,无须再依赖浪漫主义时代的“天才”创造力。一般作家,只需要通过AI式大样本的深度学习,熟练掌握这套规则和技艺,即可以完成合格甚至出色的文学“作品”——当然,按解构主义文学理论的说法,这些成品更准确的称谓应该是“文本”。
回过头去看,早在1960年代,解构主义理论已经大体识破了现代的文学生产逻辑,窥破了文学生产作为语言学操作的“大模型”性质。在语言学转向的理论潮流中,新批评、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纷纷以语言学模式来拆解文学写作的底层规律,的确不同程度地触及了后世AI化写作的本质。它们往往把文学写作看作“结构”内部的技术化流程,“作者已死”。早在AI时代来临之前,罗兰·巴特们已经提前宣布了写作的非人化特征。
罗兰·巴特
当然,这些文学理论以语言学模型解释文学,偏执地将一切文学写作都看作语言学规律的体现,这就以偏概全了。它们把文学看成语言系统或结构内部的事务,注定无法解释社会历史中的活生生的文学写作。但是,不可否认,结构主义理论在那些最符合语言学模型的文学类型上——比如类型化的民间故事和格律化的诗歌,的确显示出强大的说服力。为什么中外文学史上会出现那么多早慧的“天才”诗人?这或许和诗歌具有格律化的成熟的技术体系不无关系。诗歌写作,完全可以在系统内部通过样本学习而掌握,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早慧诗人的天才,更多的表现为对文学语法逻辑的敏感把握和杰出的运用能力。“少年不识愁滋味”,依葫芦描瓢,照样可以写出看似深沉的诗句。这些诗人早已经在不自觉地AI化写作了。所以,诗歌写作,最容易被AI率先攻破,绝非偶然。2016年,“九歌诗歌生成器”在格律诗写作上完胜绝大多数“老干部体”。2017年,人工智能机器人“微软小冰”推出的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已经让一般读者无法分辨作者的真实身份。
微软小冰创作的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
所以,尽管DeepSeek在写作上的表现超过常人,那也不过是高明地抄袭或综合了海量文本的成果而已。对于普遍读者来说,它的表现似乎很惊艳,那是因为一般人很难接触那么多文本而无法识别罢了。对于真正的专家或高明的作家而言,AI假模假式的拽文就是缺乏真正判断力的小机灵或不懂装懂。它充其量只能达到人类写作的中等水平,而且,这就是它的天花板。因为,数据库的数量和质量决定了AI的能力边界。在人文思想领域,AI不可能达到人类的最高水平,这是由它的基础原理决定的。早在2003年,刘慈欣发表《诗云》,天才般预言了AI写作的巨大优势,以及它的阿喀琉斯之踵:技术先进的外星文明,动用太阳系的全部能量和星系级别的算力,打造出无比强大的“诗云”程序,以穷尽的方式演算出所有文字可能的排列组合,目标是写出超过人类的伟大诗歌。但是,它最终还是输了,因为,这种技术先进的文明没有“美学”的判断力,它可以创作出所有可能的诗,却无法找到或分辨一首真正的诗。
AI没有真正的人文判断力。最高的判断力只能来自于生活,它不可能仅仅在数据和规则或算法内部产生,不管经过多少强化训练,都不可在数据内部产生真实的生活。它甚至都无法具有真正的理解力或悟性,即使简单的算术题,语言大模型也往往会犯错。
刘慈欣
真正的判断力,与情感、记忆和经验相关,最高的灵性思考和创造性写作,注定无法摆脱社会性,数据化的知识只是写作的一个来源,而且是表层来源。那些无法被数据化的经验,不可计数的“默会”的知识,以及正在生成中的无限丰富的社会实践,和生生不息、正在展开的人类历史,才是一切创作的永恒源泉。创作者内在于这样的历史,并与社会实践同步。没有什么数据库能够复刻这样的过程,无论多么海量的数据库都只能是局部的,而且是僵死的既往历史的标本,它没有历史的呼息。
AI的思考与写作,不可能获得这样的判断力和创造力,它无法获得超出数据库之外的灵性的智慧。它甚至无法获得数据库之外的“常识”,有人曾向DeepSeek提问:6米长的竹竿如何通过高4米宽3米的门?AI经过复杂的计算,给出了多种符合“逻辑”的解决方案,唯独想不到把竹竿放倒,垂直于门平面,就可轻松通过。
没有判断力就架不住行家三句追问,AI也挺不容易,实在装不下去就装死,宕机开溜。数据库远远小于生活,也永远滞后于生活。“深度思考”是算法投喂历史上的样本,对AI加以训练生成的,要补充新的知识和数据,就要打开“联网搜索”功能。可是,我们都知道,网上的最新信息在数量和质量上永远是片面的,且不说良莠不齐、真假参半,更严重的是,在AI被广泛应用后,网上数据已经开始被加倍操纵和污染了。此刻,正在有人通过大量矩阵号,专门针对AI发送特定类型的信息,做高特定信息的比例,让另外的信息沉底,从而影响AI的输出。可以预见,今后的数据海洋将越来越不可靠。更加反讽的是,那些操纵和污染数据库的力量所使用的最得力的工具恰恰是AI工具,这将造成脏数据的指数级繁殖,并进一步造成AI的劣性强化。劣币驱逐良币,高质量的数据将被淹没在平庸和肮脏数据的汪洋大海中,从而拉低了数据的平均质量,也拉低了AI的思考能力和写作水平。
其实,有意识地扭曲信息,污染数据,本来就是历史的常态,只不过,手工时代,污染能力比较有限——AI时代,这一问题将趋于尖锐化和极端化。
AI只能以被数据化的僵死的人类智慧成果为基础,而且对这个海量的、被各种力量扭曲的数据库缺乏甄别力和判断力。它往往只是依据既有文化体制给出的指标做出形式上的判断,如参照“重要”的报刊、名家头衔和流量高低,来判别信息的权重。在它的视野里,获得诺奖的作家自然就是全世界最好的作家,发表在《文学评论》杂志上的文章自然就是优秀的文学研究论文,阅读量“10万+”的公号文章自然就是被公认的好文章,教授的水平自然要高过副教授,一级作家能力自然强过二级作家。
当有人担忧文献学将遭受毁灭性打击的时候,我倒看到了考据学复兴的契机。本来,自媒体已经夺去了传统媒体的半壁江山,AI的横空出世,似乎为正统媒体的寿终正寝补了最后一刀。岂不知,否极泰来,当网上信息全都真假难辨之时,说不定奄奄一息的正统纸媒倒可能迎来一线生机。
物极必反。AI的出现,让原来存在的信息环境恶化问题进一步极端化了,它逼迫着人们改造文化环境,追求真正的创造性写作和批判性学术活动,追求更人性的思维方式,并反思和尝试去改变那种导致非人性思维得以维系的社会条件。
现代的技术化理性思维早已侵入了人的灵性,我们的思维早就被改写为程序化算法,只不过它还保留着人性的外观,比如在文学写作和人文研究领域,我们还沉浸在人性的幻觉中。AI只不过是这种技术化思维程序的升级版,虽然它在形式上显现出人性化的外观,其实却代表了非人性化的更高形态。AI时代以前的写作行为,由于保持了人性化的外观,以其低效率的传统手工特征,让人们普遍忽略其非人化的性质,从而给那些中规中矩却毫无思想含量和情感深度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机会。某些作家和学者,并没有真正的创造性,却依靠各种人际关系和体制性资源,维持了在文化江湖中的地位和既得利益。其实,他们既缺乏能力,也缺乏信念和热爱,所谓创作和机器的输出没什么两样。而现在,他们将遇到来自AI的严峻挑战,作为低级机器的人类写手将遭到高级机器的AI写手的羞辱和嘲弄。只有魔法能打败魔法。
AI使写作门槛降低到普通人都能利用AI实现的程度,进一步压缩了平庸的专业写作的生存空间。它打破了伪精英的体制性垄断,使一般性知识和思想生产加速贬值,从而为新的文学、真正的人文思想的生成清理了地基。
下一步就看真正的思想者、文学家们,能不能利用这样的时机,是不是善于运用AI所提供的技术条件了。想想学术生产的手工时代吧,为了查找一条史料,文学史家有时只得奔波千里,到异地的图书馆或档案馆去翻故纸堆。现在,前期工作的效率大大提高,学者们从思想生产的初级劳动中解放出来了。判断力、才华和想象力的重要性越发突显出来了。而这些人性的智慧,恰恰是AI所真正欠缺的。
已经有许多作家和各学科的学者出来说话:AI完全可以淘汰95%的同行,这多好呀,本来嘛,只需要5%就够了,大部分平庸作家原本就不该存在。这样说,似乎表明,说话人不属于那被淘汰的95%。我不敢说自己一定属于剩下的5%,但是,我想,如果由于自己缺乏天分,或不够努力,最终被AI淘汰,那我也无话可说,大不了就不吃写作这碗饭了,去干点别的吧。那总比尸位素餐,硬把着饭碗吃好。退一步说,如果能从职业化的文学写作或研究中解脱出来,仅仅把文学作为一个爱好,不也挺好?
网上说,要想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问题推向极端,让局面变得不可收拾,问题自然会得到解决。AI就扮演了这样一个让局面极端化的角色。
技术悲观主义者,已经开始担心碳基人类被取代的命运了。我倒并不为此担心。我不太相信在现有技术发展路径下,模拟人类智能的AI会获得真正的意识。除非新的技术发展方向被开辟出来并加速迭代,否则,《黑客帝国》《超级骇客》《终结者》式的人类灭绝危机不会具备可能性。
电影《黑客帝国》的宣传海报
作者自述:一个批评家,如果不能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的批评文字是高于文艺创作的另一种创作,那就说明,他(她)不配做一个批评家。假如能力不足或格局不够而勉强从事批评事业,从业者将无法逃避从灵魂深处弥散出来的胆怯和信心匮乏,最终也不免沦为文艺创作的发烧友,并被名家名作或各种理论权威所吓掉,从而稀里糊涂地被现实利益所拢络和收编。真正的批评家无比珍惜批评家的荣誉,无法容忍美学的不义、格调的庸俗和技术的拙劣。这使他们的表扬极其吝啬和慎重。
这也注定了,他们难以被利益集团招安,即使打算投降,都会因为心理障碍和身体反应而失败,他们的眼界和骄傲不允许把自己降低到文艺跟班的角色。但是,对于假批评家来说,这些完全不是问题,因为他们本来就缺乏真正的判断力和洞察力,在他们眼里,各种作品,好坏都差不多,只能根据外在标准来判别等级。这些外在标准大体是:作者身份、发布场景和他人评价,当然,更重要的是,关系远近和客户开出的价码。
来源:《文学自由谈》202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