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地铁车厢里,聋哑女孩的手语如跃动的蝴蝶,与朋友飞快地比划着。朋友的男友静立一旁,目光始终追随着她们的手势。每段交流结束,女孩会侧过头,用轻细的声音向男友“翻译”朋友的意思。直到他们下车,我仍望着那组背影——真好啊,有人懂她沉默里的语言,替她拆穿了无声的隔阂。
我的家乡有一所特殊教育学校,校门常年紧闭,门口仿佛总落着一层薄灰。从小学到高中,我每日路过,却从未见它敞开过。县城巴掌大,能有几个残障孩子呢?有时甚至疑惑:这学校怎么还在?真有学生吗?
高中毕业那年暑假,我在县电视台实习。端午那天,跟着退伍老兵去特校送粽子。第一次踏进校门,门卫室的阿姨让我在屋里稍等。值守的是一对五六十岁的夫妻,屋子简陋,里间支着一张床。没聊几句,几个男孩挥着扫帚冲进来,说话颠三倒四,我听不懂。凭着模糊的电视印象,我下意识将他们归为“智障”,吓得往后缩,生怕扫帚甩过来。阿姨看穿我的紧张:“他们是去打扫卫生,不会伤人的。”里屋的伯伯边穿衣边往外赶孩子,语气带着嗔怪的严厉。
不久,门口来了接孩子的家长,全是老人。他们挤在门卫室唠家常,我才得知,许多孩子的父母生了二胎后,便无暇顾及他们。看着始终板着脸的伯伯,那紧锁的眉头里,似乎藏着不易察觉的疼爱。
办公室的姐姐到了,我们搬着粽子走向食堂。食堂不大,却干净得发亮,连墙角都透着清爽,能想见老师们的用心。孩子们放学进来,跟着老师排队、按指令坐下,空间一时静默。起初以为他们因缺陷而内向,直到一个女生跑到同伴面前,急切地比划手语——我才恍然,有些孩子发不出声音。那一刻,眼泪猝不及防地涌出。我拽住校领导问:“他们初中毕业后怎么办?”她是个温柔的阿姨,笑着答:“市里有专门的高中。”
发粽子时,那个打手语的女孩递给我一支橙子味棒棒糖,又快速比划了几下。我没看懂,把手机递过去,她却摆摆手,脸上笑着,眼里却掠过一丝失落。我多想回她一串手语啊,但直到最后,也没能明白她的意思。后来,一个高个子男孩塞给我一个“蛋仔派对”挂件,他说话清晰,却因智力问题留过几级。“我觉得能考清华北大,我妈非说我有障碍,把我送这儿来。”他说得认真,我点点头:“你肯定有这潜力。”

拍摄他们吃饭时,每个孩子面对镜头都大大方方地笑,甚至主动凑近让我拍照。印象里,电视中的他们总是敏感内向,可眼前的他们,却像晒足了太阳的小兽,透着鲜活劲儿。我拼命对他们笑,泪水却止不住——十七岁的我,还无法全然承受这画面里的重量。
两年过去了,不知有多少孩子去了市里的高中。那个说要考清华北大的男孩,或许还在朝着他的太阳生长吧。就像那天未读懂的手语,总会有人将它翻译成温暖的答案。最近看《2001太空漫游》,人类在宇宙不过尘埃,但尘埃聚拢,亦能撼动星空;而特校的孩子们,是石缝里钻出的向日葵。人们总带着误解与悲悯俯视他们,却不知他们无需俯视,自己就能朝着光,倔强生长。
(作者:郭艺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