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母院中那棵石榴树上缀满了金色的石榴，有的已经咧开了嘴，露着粉嫩的唇齿，在阳光下向着我们浅浅地笑。石榴熟了！儿子踩着高高的石凳，探着手儿，把一颗颗石榴摘下来，我迫不及待地掰开一颗硕大浑圆的石榴，把一粒粒粉色的石榴籽儿填进嘴里。甜甜的，酸酸的感觉，便从嘴里荡漾开去，就如同风平浪静的湖水中丢进了一粒石子，湖面上荡漾起了一圈圈涟漪。石榴树下，我们扬着脸儿，望着树上一颗颗硕大的石榴，开心地笑个不停。树下，喧嚣着，热闹着，欢乐着……
十余年前，儿子还是个孩子。每到石榴熟了时，我、夫人和儿子——一家人一起回娘家走亲戚，伯父便摘下一托盘石榴来，在石榴树下的桌凳上，举办一场场盛大的“石榴宴”。小弟闻讯赶来了，同村的姐姐也来了，儿子便自告奋勇地分发起石榴来。
个头最大的自然要给姥爷姥娘，其次是姨妈和舅舅，然后便是我和夫人，最后才轮到他自己。每次把石榴分发完毕，伯父总会把他手里的大石榴让给儿子吃，还夸儿子颇有孔融让梨的遗风。他眯起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儿子慈祥地笑。那时候，伯父还健在呢，我心里想着，点点滴滴的往事便涌上了心头……
初次见到伯父时，还是我和夫人谈恋爱的时候，我跟着夫人去她的家中见她的父母，于是我见到了伯父。他的个头并不高，身材也瘦瘦的，圆圆的脑袋和脸蛋，衣着很朴素，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子精明，但精明中却没有商人和世侩一般的狡猾，有的是淳朴的农民们才有的诚实善良，和蔼可亲。回家后，大哥向我问起，我说他就像家里的大堂叔。大哥笑了，你看走眼了，他应是像三堂叔的。大堂叔衣着不太整洁，三堂叔却是村里的会计，我对大哥的话不以为然，不满意地摇着头。
其实，还是大哥的话有道理。结婚后，我们爷儿俩坐在一起闲聊的时候，我才知道，伯父一生经多识广，当过民师，差点儿去了煤矿上，还当过大队部的干部。还是大哥有识人之明，伯父在经历上的确很像我的三堂叔。
我们爷儿俩常坐在一起喝酒，闲聊着单位上的领导同事，生活中的一些俗务，还有村子里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那时候，他的肺就有些毛病，我跑了多家超市，给他买了几包“戒烟糖”，他的烟终于戒掉了，但肺里还是落下了病根。
那次，我和夫人拌了几句嘴，夫人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几天后，我和姐姐一起去娘家接她回家，姐姐说了一句，伯父还是和夫人更亲近些——毕竟他们是父女，有着血缘关系。我也深以为然。说这些话时，我们刚好走到伯父的院子里，恰好被他老人家一字不漏地听了去，伯父吃惊了，眼睛瞪得浑圆，脸儿也涨得通红。那时，我终于明白了，伯父为人正直无私，待我便如亲生的孩子一般亲近。想想看，一点也不奇怪，哥曾经说过的“伯父像三叔”的话，“一不小心”就“一语成谶”了，他和三堂叔为人处事的风格，实在是太相像了些——三堂叔待我也如伯父待我一般极亲近的。
伯父的肺病一天天严重起来，到医院一检查，把我吓了一跳：肺气肿！晚期。可我还是没料到，他会很快地离我们而去，毕竟他才70多岁。我还在心存侥幸地幻想，他服下药物后，总会撑上几个年头才会离开我们的，可我的想法很快就被无情的现实击了个粉碎。
那次，我和他坐在一起聊天，那时的他已不能再饮酒了。我笑着和他调侃着，你这肺病的根源，估计着是当年没少吸了生产队里不要钱的烟叶的缘故吧——我很小的时候，这一带的大平原上曾大面积地种植过烟草，而伯父恰恰当过生产队的队长，这样臆测起来，倒也合情合理。
伯父既没有生气，也没有辩解，他默默地坐在我的对面，一言未发。他一生恬淡，与世无争，既不贪财，也不爱占便宜，更不计较个人得失。他知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一生坦荡无私，光明磊落，他是无须辩解的。
这棵石榴树，还是伯父生前种下的，如今，石榴树上硕果累累，他却已经去了。每到石榴成熟的时节，树下便充满了欢声笑语，快乐惬意，“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话一些不假呢。当我看到这棵石榴树，或是坐在石榴树下，总会想起他的音容相貌来——宛如就在眼前，还有他的慈祥和蔼，他的善良可亲，他的正直无私……
我忍不住潸然泪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