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泗耀
跟一位朋友闲聊,见他忍不住长吁短叹,我便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朋友摘下深度的眼镜,用随身携带的灰丝绒布巾使劲擦拭了几下,摇了摇头,似乎有难言之隐。
他这样的状态,我也不好再问,我知道,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我想等他自己亲口讲出来,他也一定会讲给我听的,我是他所有的朋友中,我认为是最好的一个。以往他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或者堵心的话他总是第一个讲给我听,我们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朋友,这一点,彼此间都是认可的,也是高度互信的。
朋友原本不吸烟的,我奇怪的是,他竟然从衣兜里摸出了一盒烟。那盒烟显然是刚拆过封不久,从他拿烟的动作看,烟盒里的烟刚被他取出过一两支。他递一支烟给我,见我没接,旋即他望着我愣怔了一下,禁不住苦笑起来,“我怎么忘了,你是从来不吸烟的。”朋友紧接着收回了他的烟重新放回到烟盒里。他点燃了自己手中的那支烟,依然是沉默不语。
我讶异于他是什么时候学会吸烟的?我知道的是,他也是像我一样从来不吸烟的,甚至一嗅到烟草味就很反感的那种人。在我的印象中,他的烟龄大概不会很长,应该是最近才学会的。我们也只是一个多月的时间彼此间没有见过面,电话中、微信上倒是没少了联系。出乎我预料的是,果真如此,他的变化也真的是太快了。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我心目中一向温文尔雅的这位朋友忽然间成为了“瘾君子”。
“说吧,你一定有什么事情想要告诉我。”见他忧郁惆怅满腹的样子,我还是率先打破了沉寂。
朋友狠狠地将一截烟蒂扔在了地上,一只脚使劲地碾着烟蒂,他定了定神,理了下有些凌乱的头发,看了我一眼,有气无力地说,“惹祸了,都是那几篇文章惹得祸!”
虽说朋友只是说了个开头,还没有深入说下去,我却预料到了他惹祸的原因。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性格决定命运,你直言快语的毛病迟早会给你带来厄运的,你就是不听。”
朋友在机关工作,做的也是文字方面的工作,最擅长的就是跟文字打交道。朋友的脾性却有些急躁,我以前是当面提醒过他的,尤其在机关工作,要倍加沉稳,深藏自己,要学得与世无争,不显山不漏水,隐去锋芒,那样才能不被人盯上,明哲保身。朋友笑我迂腐,胆小如鼠,成不了大器,我也不再与他争辩。那时我就预料他迟早会跌大跟头的,尽管我不想我的话这么快就应验到他的身上,然而还是不幸被我言中了。
朋友一把攥起我的手,声音有些激动、颤抖,“你知道吗,这些天我一直在熬煎中度过,我的这种痛楚我谁也没有告诉,我只想倾诉给你一个人听。”
我也紧攥着他的手,示意他说下去,我想给他一点正确的建议,尽快地帮助他走出痛苦的沼泽。看到他如此欲言又止十分苦痛的模样,我也跟他一样的痛苦,我只想替他分担一些忧愁,这个时候,倾听也许是对他最好的慰藉。
“我闯大祸了!”朋友显得异常激动,“我写了几篇杂文针砭时弊,领导在朋友圈看到后找到了我,非得让我交代写作的意图,究竟针对的是谁?”我的心禁不住一紧,盯着朋友足足半分钟。
朋友捶打了一下自己,后悔地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就写了形式主义的危害,没想到领导还是自动对号入座了。”
其实朋友的那几篇杂文不久前我是看到过的,报纸首先发表了,而且还是一家很有影响的报纸,紧接着公众号也转发了。实事求是地说,朋友的这几篇文章写的还是相当不错的,我都惊诧于他好的文笔。我甚至一度想拿鲁迅的文章跟他媲美,的确每一篇都辛辣刺激、针砭时弊、激动人心,这样的爽文,任凭谁看了都会激扬起斗志和信心。当初读到朋友的这几篇文章时,我是从心里佩服他的胆气的,不仅观点鲜明、见解独特、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而且一看就是入骨三分,读后令人酣畅淋漓,如同亲自惩治了腐败一般。
真正令我为他担忧的是,朋友文章中的“影射”即使明眼人一看也知道说得谁。我只希望他写的这几篇文笔犀利的文章最好不要让太多的人关注,尤其是他单位的人,那样只能给他带来不小的麻烦。
“我在朋友圈转发了报纸发表的文章的原文,又转发了公众号上的文章。”朋友说,“报纸上发表的文章加了编者按,这就引起了更大的关注。”朋友接着说,“更要命的是我不该发那该死的朋友圈,朋友圈害死了我!”
“科里的小梁在我的朋友圈发现了那几篇文章后,很快告诉了局长和几位副局长,然后就这样传开了。”朋友有些懊恼,“我唯一没有屏蔽的就是小梁,朋友圈里几乎所有的人我全部都屏蔽了,我以为会很安全。”
朋友面临的窘境,我全都明白了,此刻我不知道是该安慰他还是该批评他。我从心里恨恨地骂他是活该,是自作自受,谁让你胡乱发的朋友圈,隐藏自己还都来不及,不是活该是什么。心里虽是这么想的,但是嘴上绝对不能对他这样讲。为了让他长长记性,我索性率直地告诉他,凡事低调点,凡事不张扬,你就能避祸。你干嘛非得要发那朋友圈呀?你以为你屏蔽了所有人,你就不怕有漏网之鱼?你的文笔再犀利、再老辣,再被人称好,你一旦触碰或影射到别人,你就会挨闷棍,打你的人甚至在暗地里怎么打得你你都不清楚。
后来,朋友删除了朋友圈里的那几篇文章,他以为能从此清净一些。后来,他将朋友圈里的小梁也屏蔽了。再后来,索性拉黑了他。
我真正关心的是朋友在以后的工作中是否遇到过更多的阻力抑或人为的障碍。朋友经历了文章风波事件之后显然成熟、稳重了许多。他告诉我,他还是听从了我的建议,主动地去跟领导交代了一下那几篇文章的写作意图,自己绝对没有针对什么。朋友跟领导保证,今后业余时间不再写文章发表文章了,一门心思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领导对他说,没人会在意你业余时间干些什么,即使写文章是你的业余爱好或者兴趣,也不能胡乱地不负责任地去写去影射别人,制造麻烦,那样会不小心犯错的。领导看似云淡风轻的谈话,朋友却如坐针毡一般,他面对着我,信誓旦旦地说,“不写了!再也不写了!”
半个月后,朋友请我吃饭,他的烟瘾居然越来越大。他直截了当地说,单位里几乎所有的文字材料领导都交待给他了。领导说,既然你很能写,也很喜欢写作,那就好好地发挥你写作的优势,把工作时间填满,你会更充实了。
朋友苦笑,我也苦笑,我们彼此间笑得都很不自然,但谁也没有去点破这层苦笑的含意。这种笑声里,也许独具一种无奈的抗争。
几杯酒下肚,朋友真诚地拉起我的手,意犹未尽地说,“其实你才是真正的智者,你也同样喜欢写作,发表了那么多的好文章,你居然不显山不漏水,让人难识庐山真面目,我得向你学习。”我笑了笑,没有言语。
临别,朋友有些微醉,我将他送至小区门口,然后将一张报纸悄悄地塞给了他。我告诉他,人生的哲学全都在这张报纸里,你只需要翻到四版最不起眼的那篇文章《深藏自己》,然后认真地读上三五遍,反复地揣摩以下文字的味道,你就会理解人生的奥妙。
朋友不解,怔怔地看着我,大声地嘟囔着,“你这小子藏得好深!莫非,这篇文章真的是你写的?”
我说,是的!只不过我在发表文章时署的是笔名。
朋友笑我善于伪装自己且深藏不露。我反诘道,“这难道有什么不好吗?深藏自己总比张扬自己的个性要好得多,至少,不会给自己惹来非议和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