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图》     

                 调和雅乐归时正

赵佶初登大宝，雄心勃勃。打算按照父皇神宗的治国方略，整顿吏治，巩固边防，待时机成熟，收回燕云十六州。然而，章惇为了讨好向太后，意在弥补议立新君时与太后之间的不快，提议向太后与新皇帝同权政事，实际上是让向太后垂帘听政。赵佶对向太后言听计从，毫不违逆，乐得有大把时间去蹴鞠、画画。

赵佶展开那幅日前未临摹完的《捣练图》，准备继续临摹。他顺手抚摸一下双丝院绢，绢帛从手下滑过，有一种异样的滑腻美感。案上的绢帛细腻而厚重，很显然比张萱画画用的单丝卷要好得多。此时张迪已经把龙图徽墨研好，赵佶拿起长锋兼毫笔，在蟠龙砚上舔舔笔，准备继续临摹张萱的《捣练图》，他要根据此图再创作一幅自己的《捣练图》。他举着毛笔迟迟没有落下，他又想起右边那个侧身的女子，对，就是那个蓝杏儿模样……然而蓝杏儿的模样又很模糊，应该再去一趟撷芳楼。他摇摇头，身为皇帝，会受到各种宫廷规制的制约，真的不如只当个端王的好！

莫不如，让王诜去撷芳楼把蓝杏儿请到西园，自己到西园去面对蓝杏儿写生，岂不更好！于是，他写了一张御签，让张迪去找王诜。

不想，王诜空手复命：回陛下，那个蓝杏儿被一个江湖高人劫走了！什么？！

王诜回道，前几天，一个骑着白马的白衣男子，手持利剑，直奔蓝杏儿住的庭院，一把将蓝杏儿拦腰挎起，快步走出来，家丁们均傻在那里。白衣男子走出撷芳楼，飞身上马而去……

哪里的高人，开封府皇城司知道吗？回陛下，开封府已经接管了这个案子。赵佶踱了几步，在书案边停下来，盯着《捣练图》又看了好一阵。王诜知其意，陛下，蓝杏儿的长相与李清照很相像，可否请她来宫中切磋词韵，就近观其容貌，取貌入画可好？赵佶道，上次她已失约了万荷塘诗会，这次是否能来？王诜捻捻胡须，那就让周邦彦去请吧，周邦彦与李清照有师生之谊，常在一起考据音韵、诗词。赵佶问，周邦彦不是告假南归了吗？王诜道，还未起行呢。

王诜与周邦彦是密友，日前向太后降旨，所有新党人等都要离开汴京。周邦彦已被划为新党，王诜让周邦彦去请李清照，其实是想给周邦彦一个接触新皇上的机会，或许能留在汴京。

               《误入藕花深处》

 赵佶忽然感到心里一阵莫名的紧张，在哪儿接见李清照呢？想了想，就在文德殿吧，那里环境优雅，书画较多，而且紧挨着宣和殿，还可以带李清照见识一下皇家藏书楼的古今典籍，那里的《诗经》、《楚辞》、《乐府诗集》、《古诗源》、《千家诗》、《全唐诗》等诗集的善本、孤本，一定会引起这个“小词仙”兴趣的。他踱了几步，叫来张迪，传令将龙涎沉脑屑灌在蜡烛里，在文德殿里放置三百支这样的烛台。同时在文德殿、宣和殿的金兽香奁里点上上好的瑞脑，让缕缕香烟慢慢散开。因为这样的蜡烛点燃后便会散发出一股温雅的香气，加之馥郁的瑞脑香，可使人思绪顿开、心静神安。

 周邦彦以音律诗词著称。早在元丰六年（1083），周邦彦为太学生时，因写了一篇歌颂汴京的《汴都赋》，而受到神宗皇帝的赏识，被拔为太学正。之后十余年间外任庐州教授、溧水县令，哲宗绍圣三年（1096）回到汴京，任国子监主薄、校书郎。后来再次外任，去年才回京候补，这次又要外放。周邦彦因诗词音律绝冠当代，当今许多名士无不与之结交，就连汴京城歌楼舞榭的歌伎们，也争相传唱他的词曲，盼望与他结交，一睹大才子的风采。

 周邦彦跟着王诜一起来文德殿复命，周邦彦对赵佶行跪拜大礼，微臣周邦彦拜见陛下！赵佶从御座上站起，周爱卿请起，朕久闻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风流倜傥、一身诗意！周邦彦忙躬身谢礼，微臣多在州县办差，偶尔才回汴京，今日得见天颜，实为三生有幸！赵佶哈哈一笑，周爱卿乃乐律大家，早已名扬四海了，乐律上的事，朕还要与你探讨呢！周邦彦躬身再礼，陛下乃当今天下之通才，画艺至美至善，微臣十分佩服；凡有谕旨，微臣定会竭尽全力！

 赵佶忽然话锋一转，二位去李府的事如何？王诜回道，启禀陛下，不巧得很，太学生赵明诚带着新婚妻子李清照回诸城老家省亲去了！

 赵佶神色一冷，扫一眼文德殿里数百支明亮的蜡烛和香烟袅袅的金兽香炉，若有所失，良久叹道，好一对神仙眷侣啊！王诜趋前一步，陛下不必为《捣练图》的画中人多虑。过不了一阵，李清照就会回来；再说了，民间美貌女子甚多，特别江南一带，待过些时日，陛下不妨巡幸江南，何愁找不到画中人？赵佶记得，王诜曾多次向他推荐江南之美，那里美女如云，男女同浴，颇具风情……

 赵佶方坦然一笑，问肃立一侧的周邦彦，爱卿老家在钱塘，江南真的像王都尉说的那样美好吗？周邦彦道，启禀陛下，江南湖泊相连，山川柔美，花开四季，女子自然绰约多姿、曼妙无比。如陛下移驾江南，臣当前导引路。可惜罪臣即将南归，今日得见龙颜实属万幸，愧不能近侍陛下，好生遗憾！

赵佶道，卿且慢行，待我奏请太后，暂留职徽猷阁待制吧。周邦彦叩头谢恩。爱卿不必多礼，你乃“词中老杜”，朕很小时候读过你的《汴京赋》，“大哉炎宋，帝眷所瞩。而此汴都，百嘉所毓”！我大宋汴都之美，尽在先生笔下。

赵佶话锋一转，目下，教坊、宫乐皆散乱不轨，烦请爱卿多多谋划。朕欲开设大晟府，统领教坊、礼乐，将大乐、鼓吹、宴乐、法物、知杂、掌法等纳入其中。爱卿以为如何？

 周邦彦回道，陛下此议甚好，端正礼乐，乃盛世之举！

赵佶道，前日，朕读到太常寺少卿吴良辅的《琴谱》《乐书》，知其对西周时期的礼乐颇有研究，便与之谈起礼乐一事，他亦赞成回归西周礼乐。朕打算在大晟府设提举一人，司乐二人，典乐四人，大月令二人，协律郎八人，另外增加乐工、歌伎二百人，使其规模与我大宋国体相适应；在大晟府设立“知琴局”，主管古琴的研制、斫琴、收藏，以及琴谱的创作、整理和收藏，爱卿以为如何？

周邦彦连连称赞，陛下英明，礼乐乃国之大象。上古舜帝之乐，集诗、乐、舞为一体，是为韶乐；夏禹始纳乐于礼，及至西周，乐以修内，礼以修外，礼乐制度更加完备。重振西周礼乐，溯本清源，乃至善之举！

赵佶点头赞许，继而又说，二位爱卿，谁可任大晟府提举一职？王诜道，以臣之见，周邦彦最为合适！

 赵佶点点头，一个时期以来，礼乐之音或高或低，难于判定，须有乐尺为准。之前蔡京推荐西蜀人魏汉津，精通礼乐，可以找到准确的乐尺。周爱卿对此人认识否？周邦彦回道，早有所闻，未曾相识。赵佶道，魏汉津不日即来汴京，你可与之探讨一下我大宋乐尺问题应如何标定。

 周邦彦点头道，臣闻黄帝以三寸之器名为《咸池》，其乐《大卷》，三三而九，乃为黄钟之律。禹效黄帝之法，以声为律，以身为度。陛下精通乐律，可以圣上之三指三节合为九寸，定为“乐尺”，请陛下斟酌。赵佶点点头，待魏汉津来京一起探讨而定吧！

 赵佶问道，周爱卿最近有何新的乐曲？周邦彦道，回陛下，近日一直在收拾行囊准备离京，只将旧词《苏幕遮》谱了新曲。赵佶非常兴奋，对张迪道，快，备琴来！

周邦彦坐在琴台前，朝赵佶和王诜点头致意，而后边弹边唱：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周邦彦的腔调里，男音与女音互换，上阕为男音下阕为女音，男音苍凉女音委婉哀怨，令人沉醉！赵佶和王诜不由得同时鼓掌。王诜笑道，周郎梦回故乡了！

      赵佶手摁右鬓，朕记得周爱卿在溧水任职时，曾有一曲《满庭芳》，自比白居易，寄情山水，抒发幽思，可否一唱？周邦彦急忙辩解，回陛下，这阕词乃微臣醉酒混沌之中所写，岂敢与“诗王”白乐天相比，更无抱怨之意，望陛下明察！

 赵佶哈哈一笑，文人大抵皆有怀才不遇在感慨，常以诗词抒怀，真情流露，何过之有？你且唱来，朕为你抚琴、王都尉为你击节如何？周邦彦点点头，陛下亲自伴奏，微臣乃三生有幸！

赵佶接过横琴，叮叮叮调好音准，看一眼举节欲击的王诜，又朝周邦彦点点头，周邦彦遂唱《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阑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三人的合奏，引得内侍和宫女们偷偷围观。

 多日来由于政事缠绕，赵佶从未有今天如此兴奋。周爱卿，听说你有很多写给汴京歌伎们的词曲，在勾栏瓦肆里广为传唱，坊间称你“柳七再世”，是吗？

周邦彦摇摇头，回陛下，这些都是传说。微臣的词曲属意雅俗共赏，一些词曲流传出去，到了舞榭歌台也未可知。

 还是雅俗共赏的民乐最有传唱活力的，赵佶道，不过，大晟府礼乐一定是庄严的雅乐！周邦彦点头称是，陛下，微臣以为，所谓雅和俗，难以严格区分，一如前朝唐玄宗编排的《霓裳羽衣舞》，在宫廷演出时当为雅乐，深受外邦使节称赞，继而又传出宫外，被舞榭歌台的舞女们演出，布衣百姓颇为喜爱。陛下一定还记得，唐玄宗那首雅俗共赏的自度曲调《好时光》吧！

 赵佶点头一笑，坐到琴台上叮叮弹琴，边弹边唱：

 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      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最后一句，赵佶改了原曲，故意拖出委婉的唱腔，颇有悲凉的味道……周邦彦和王诜连连鼓掌，陛下才情超然、声情并茂、乐感极高，我等甚是敬仰！

 赵佶喝口茶，周爱卿，在汴京，哪里舞榭歌台的歌姬们水平为高？周邦彦看一眼王诜，这方面王都尉比我熟悉……王诜哈哈大笑，谁不知道，你周邦彦是歌姬们最崇拜的雅士！周邦彦无奈地笑笑，待我打听到色艺俱佳者，再向陛下禀报。赵佶话锋一转，周爱卿，朕听说最近李清照写了一篇《词论》，纵论前朝和当代词家，可否借来一阅？

 好的，陛下，我就去李府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