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月,泉州还缠着台风的尾巴,而昌吉的阳光已将葡萄架晒成琥珀。我拖着行李箱从闽南的湿热里挣脱出来,迎面撞见昌吉北郊的果园——那些被天山雪水浇灌的果子,正悬在枝头,像一串串未拆封的糖霜,在风里轻轻摇晃。
第一颗哈密瓜切开时,我听见刀刃陷进果肉的脆响。金黄的瓜瓤上淌着蜜汁,甜得像把戈壁滩的烈日揉碎了,再掺进一勺月光。卖瓜的老汉用维吾尔语吆喝着,手却利落地削下一片瓜递给我:“尝尝我们昌吉的‘甜罐子’。”瓜皮薄得透光,甜味却浓得化不开,仿佛整片准噶尔盆地的阳光都凝在了这一口里。我忽然想起泉州街头的四果汤,那些冰镇的仙草、石花膏与哈密瓜的甜截然不同——前者是海风裹挟的清冽,后者是沙砾与烈日淬炼出的醇厚。
葡萄架下,维吾尔族姑娘的裙摆拂过藤蔓,紫红的无核白、翡翠般的马奶子、墨玉似的黑加仑,一串串垂在头顶,像倒悬的星河。她们教我如何用指甲掐断葡萄梗,说这样才不会伤了藤。“我们昌吉人吃葡萄不吐皮,连籽一起咽,甜是甜的,苦也是甜的。”姑娘笑着塞给我一串葡萄,我嚼着籽,竟尝出一丝茶的涩香。原来昌吉的甜,从来不是单薄的糖霜,而是裹着沙粒、裹着风霜、裹着葡萄藤年轮的甜。

果园深处,苹果树正结着红彤彤的果实。果农老张摘下一个“糖心苹果”,刀锋划开果肉,晶莹的糖霜像冰花般绽开。他擦了擦汗,说:“这是天山的雪水喂大的,夜里冷,白天晒,甜得能黏住舌头。”我咬了一口,汁水顺着指缝流到手腕,黏黏的,却比泉州龙眼蜜更清冽。老张的果园里,还种着蟠桃、西梅、石榴,每一种果子都像被施了魔法,饱满得要撑破果皮。他说:“昌吉的果子,吃一口就知道土地多厚。”
最让我惊艳的是西梅。紫黑色的果皮裹着霜,咬下去软糯如蜜,甜中带一丝微酸,像把天山的云揉进了果肉里。泉州人爱用西梅干煮酸梅汤,可昌吉的西梅却新鲜得能滴出水来。果农教我挑西梅:“要挑这种‘皱皮’的,糖分都凝在里头了。”我蹲在树下,一颗颗挑着,指甲缝里染了紫,却舍不得洗——那是昌吉的糖霜,是八百公里外天山的雪,是戈壁滩上烈日与寒夜交织的甜。
傍晚,我提着一篮子水果回民宿。老板娘是哈萨克族,她接过我的葡萄,说:“昌吉的果子要配着馕吃。”她切了一块馕,蘸上葡萄汁,递给我。馕的麦香与葡萄的甜交织在舌尖,像一场荒漠与绿洲的对话。她指着窗外说:“你看,那片果园是我们的‘糖罐子’,昌吉人靠它过活,也靠它活着。”

夜里,我坐在酒店的葡萄架下,看月光把果子照得透亮。风起时,葡萄叶沙沙作响,像有人在翻动一本泛黄的经书。我忽然想起泉州老宅的龙眼树,那些在台风天里摇晃的果实,甜得湿润,带着海盐的气息。而昌吉的果子,甜得干燥,像被戈壁滩的砂石滤过,每一口都带着粗粝的真诚。
临走前,我买了几箱水果寄回泉州。老板娘往箱子里塞了一串葡萄,说:“路上会坏几颗,但甜味留得住。”我抱着箱子,听见水果在箱子里轻轻碰撞,像昌吉的阳光在叮当作响。飞机起飞时,我望着舷窗外渐远的天山,忽然明白——昌吉的甜,从来不是精心培育的甜,而是土地与时光共同酿造的糖霜,是荒漠里开出的花,是戈壁滩上坠落的星河。
如今,我切开在泉州街头买的哈密瓜,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直到某天,朋友送来一袋昌吉的西梅干,我嚼着那酸甜的果肉,忽然听见风里传来葡萄架的沙沙声。原来,有些甜味,早已随着九月的风,落进了我的记忆里,成了永远未拆封的糖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