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翔,本名相南翔,深圳大学文学院副院长、教授,一级文学创作,深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及中篇小说集《南方的爱》、《大学轶事》、《英雄无悔》、《前尘民国遗事》、《女人的葵花》等。获鲁迅文艺奖、《上海文学》奖、《北京文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短篇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芙蓉》文学双年榜(奖)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日文、韩文、蒙文、俄文、匈牙利文等。小说四度登上中国小说排行榜。
老桂家的鱼南翔
入冬以后,老桂知晓自己病了,或许,病得不轻。
下半年以来,他就明显感到头晕,全身乏力,身体虚胖。从小船上到大船,原先拽住船柱的绳索,一纵身就能够跃然而上;现在非要等到后头的老伴或者儿子,收拾完鱼舱、渔具,趋前,肩住他的屁股,嘿哟起身,才能将他一身的蠢重,连同喘息一道送上去。老伴已经行年五十有五,早已是一头白发,腰粗如桶,白日劳作一天,夜里鼾声如雷,依然是兴兴头头,甚至,风风火火。越发将萎顿的老桂比得如同霜打的秋茄子,蔫没声响。
一个半百的船上男人,晓得自己得病,还不是体力减了,口味淡了,最早的感觉,是不想吃酒。先前无论早晚,无论寒热,只要擒起那只扁扁的挎了背带的铝酒壶,拧开黑色的塑料盖,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就如同馋虫探头探脑,飘逸而出,直接钻进他的肠胃。连带得没酒吃的日子,隔壁船上严瘫子缩在舱里吃酒,他就站在船边,定定吸气,分辨与捕捉在微腥江面上飘散的几丝酒气。
是没吃酒的缘故吗?虚胖的身子却是越发有点畏冷了。岭南的冬天,年终岁尾,早晚有几天扑面的冷峻,哪里就能冷得像模像样!阿勇收了鱼回来,就是一领霸王横条的T恤,额头上还滴滴沁出汗珠子。老伴在船厅,脱下水淋淋的胶鞋,解下一身笨重的雨裤,居然热气氤氲,索性连同一条单裤也剐了,露出两筒滚圆糙白的大腿。
这几天一直将养没去收放渔网的老桂,静静地坐在一张绑了条木腿的塑料藤椅上,借着阳光的熏蒸,驱除彻骨的寒气,那是经年在水上讨营生的积攒吧?瞥见老伴几乎是肆无忌惮地脱了裤子,再脱上衣,一件男式汗衫裹着满怀的肥硕,蹦跳两下便无可奈何地垂了下来。
老桂便把眼睛移开去。
大船十年前就报废了,形同一条废弃不用的趸船泊在岸边。建筑工地陆续偷拣来的竹板、木块,将一家老小的容身之所,隔成饭厅、客厅、厨房和须得低头才能进入的厕所。
都讲女人老得早,老桂没有比她大太多,却是两三年前就独宿了。一是大船空间逼仄,床位紧张;二是老伴越来越肆无忌惮的鼻鼾,常常震得一张马粪纸隔开的儿子、媳妇半夜叹气;还有三,他害怕跟老伴睡在一起,她似有似无的粗糙的撩拨,是一种欲望的无声挑战。
只有蜷缩在小船里。这条小船是十二年前花了八千块买的二手机动船,老桂及儿女一番装饰,长不过三米,宽才可错身的小船,居然钉了一张铭牌,命名“大岭山号”——大岭山是东莞下属的一个镇,是桂家人生的出发地。其实,往祖上讲,他家属于长江两岸迁徙岭南的客家。上个世纪70年代,老桂是上浦人民公社高中毕业的回乡知青,兼任大队民兵营长;80年代结婚之后便携了娇妻刘晓娥孤注一掷,脱离日渐分崩的集体所有制,承包了一条船出来搞运输。过了五六年,将所有的两三万积蓄买下这条水泥船,东江、西江的运输热线,转眼便被纵横交错的高速公路远远抛在身后。老桂被一阵疾风骤雨打得晕头转向,不辨东西;却知晓,水上运输的黄金时代一去不返。于是买了网子,踅入港汊河滨学捕鱼。那是几年前?师范学院历史系的向老师带学生来社会考察,老桂第一次听到老师跟学生介绍,这是一家疍民,脑袋里嗡地一声,好几天都在回味这个陌生而又黏滞的名词,喃喃自问:我是疍民?
不管是不是疍民,晚近十多年,老桂家一家三代,全都寄身在一条报废的船上。向老师跟学生介绍,毫不掩饰怜悯道,他们比风餐露宿,好不了多少!
是哇,早几年,全部的收入都寄托在一张网上。现如今,两个儿子除了捕鱼,也常在远近打短工:帮人驾船,帮人养鱼,帮人上山挖树根——有人专事用大树根做功夫茶的茶几、板凳,捕鱼却依然是一大家人主要的收入来源。
歇息了几天,身上似乎长了一些气力,又似乎更绵软了。夜是更长了,好不容易,天际才亮出一道蟹青色,便听得大船上水声霍霍,那是老伴憋了通宵的一泡长尿在喧哗。船尾的厕所直通江河,一是脚步,二是撒尿,卧在小船里的老桂,能够不失分寸地辨别出每一个家庭成员。随即便是锅碗瓢盆的乱响,也是各有脾性,各有出处。
阿珍,你去叫老爸快些起来!是老伴。
阿珍道,还早,让老爸多困一些些。
老伴道,今日阿勇要去山上挖树根,就我一个人起网哇!
阿珍道,那……我就去帮姆妈。
老伴嗤之以鼻,你是一个身子两条命!出了故事,我给发仔交代不起!
老桂故意咳重两声,一掀被窝坐了起来。厨房里的两个女人听到了,一时没了声响。
这时节,女儿来到船舷,放下一架银色的铝合金人字梯,他赶快伸手接住,哧溜一声放下。阿珍快生了,那时节才四五个月的肚子,岸边种菜的潘家婶婶,就断定怀的是一个女仔。比较亲生的两个儿子,十七八年前,水上漂浮的一个澡盆里拣起的阿珍,才更是亲人!昨日她老公发仔返回深圳之前,硬是叮嘱他买回一架梯子才放行。一百八十块钱,却是大船小船,爬上爬下十二年,一身力气不抵两张老人头么?女儿家家呀。他跟潘家婶婶道,生女仔仔好!
与厨房里出来的老伴错身而过,老伴乜眼一笑道,昨夜里降温,一把老骨头没冷到吧?
这便是老桂家的温馨问候了。老桂回了她一眼淡漠。
邻船上的严家,来自湖南祁东,老严家的,称中风不起的老严,一口一个老不死。刀剑嘴,棉花心,却舍得请最好的郎中,隔三岔五来到船上给老严从头按摩到脚。不仅保住了老严老不死,还让他有了缓慢的恢复迹象——在老严家的搀扶下,渐渐能坐,能站。不像老伴,老桂吃了几帖贵些的中药,她几天都像吃了炸子,骂如今满大街都是骗子,那个精瘦的白大褂更是见钱眼开的吸血鬼。
躬身进了仅可容身的厕所,一泡尿撒得哩哩啦啦,不得收线。
早晨才刚在小船上撒过尿的,有了跟老伴前后尿尿的比较,他的心境愈发不好过。这时节,他希望隔壁厨房里的木柴燃烧得噼里啪啦,那就是一种自卑自怯的遮掩。
退出来,高低不平地绕过曲里拐弯的卧房,老大阿刚一家帮人开船去了潮汕,一床的凌乱;老二阿勇一早就带了工具跟人挖树根去了,媳妇带了周岁的儿子回了娘家。好仄,一张床就是一间屋。来到敞开顶棚的船头,刚坐下,老伴便过来揩拭桌椅,阿珍端来被一灶柴火熏得乌黑的高压锅,肚子大了蹲不下,搁在板凳上,砰地一声启了盖,是一锅喷香的掺了黄豆和花生的白粥。
老伴的声音有点谄媚,黄豆和花生还是上次潘家婶婶送来的,浸了一晚,你看炆烂了没哇?
老桂端了碗吹了吹,眼里布满阴翳。
老伴尴尬道,今天拢共三张网,是有点忙,你能打个下手也好。
阿珍道,老爸不行吧?爬梯子脚都抖抖。
老伴瞪了阿珍一眼,着势去赶鸡。一只芦花大公鸡去偷啄狗食盆子,七天前,看家的凯哥,一口气生了七条黝黑的狗仔,如今都在它的肚皮下面挤作一团抢奶吃。
阿珍到底怕娘,躬身去撩老爸的裤脚。平日里若是惹了老娘生气,老娘便会伸出一截粗硬的中指,戳她的额头,骂道:不知好歹的,那年要不是我好心把你从水上脚盆里抱起来,你早都成了乌龟王八蛋!也不晓得世上还有这样心口戳了刀枪的爷娘,才生出来几个早晚,就敢放在江面上打水漂哇!
阿珍一手撩起前额的长发,一手按老爸的肿壮的小腿,一按一个坑。这是模仿上个月在社区医务所医生的动作。当时医生就告诫病得不轻,叮嘱立即去医院住院,姆妈顿时乌云满眼,捏钱包的手簌簌发抖,说是情愿取了医药回家好生照顾。
阿珍道,老爸脚肿了,不能累哇。
姆妈便不高兴道,世上只有饿死的,没有累死的哇!我哪里就比他好,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不是一样的早出晚归,日晒雨淋!说着摊开两只厚实肉多的手掌,却是老树斑驳,年深月久的皲裂。
船头一阵狗吠。凯哥扔下一堆狗仔,冲了过去。很快的,摇首摆尾带进一个人来。
阿珍嘴甜,道,潘家婶婶这么早,一起吃早饭吧?
潘家婶婶说,不客气,吃了才出门的,说着从藤篮里掏出一把碧绿的菠菜,一把生青的茼蒿,再掏,是一只沾满泥土的大白萝卜。
阿珍将菜蔬捡到一旁的大油桶上,大油桶是老桂家从岸上挑来淡水的盛放处,下半身装了一只水龙头。一只塑料高凳,早已移到了潘家婶婶身旁。
潘家婶婶道,我从地里过来,屁股脏。这些菜都是早上摘的,新鲜得很!
阿珍道,自己种的菜就是好吃,上次你送一篮子红萝卜来,连同萝卜缨子一顿就吃光了哇!
老伴道,坐呗,嫌我们家没得干净的地方!
潘家婶婶并不尴尬,看着阿珍日渐笨重的身子,拣起旧话道,明日阿珍十有八九生的女仔子,到底生女仔子好,跟娘她贴心挨肺。
老伴一歪嘴道,阿珍跟老骨头才贴心挨肺,跟老娘是背靠背,货不对板哇!
说完,她先自哈哈哈哈笑个不住。
潘家婶婶才想起来似的,掏出两盒药来,递给老桂。
老桂双手抖抖地接过,他不是激动,得病以来就开始手抖。阿珍道谢了。老桂眯起眼见盒上是“螺旋内酯”四个字。
潘家婶婶瞥一眼阿珍娘,道,前日听讲老桂水肿,不得行尿。这种利尿药来得比较慢,但是副作用也小,尤其是利尿太快了,容易丢失钾,这种药可以保钾。
老桂看着她,眼神里有一丝被阴翳遮蔽的感激。
阿珍沏了一壶茶端上来,倒了一杯给潘家婶婶。姆妈已经换了雨裤和长筒套鞋,一边道,今日要收三张网,收晚了,码头下市卖不动哇!
潘家婶婶问,阿勇兄弟两个呢?
老伴道,都死出去帮工了,一个开船,一个挖树根哇。
潘家婶婶跺脚道,几好!都有事做,这个年头,一是康健,二是有事做,比当神仙还强。
老伴道,那家里也要有人打下手哇。
老桂已经在换鞋了。潘家婶婶试探道,那,我下船去给你帮个手行么?
老伴瞪大眼道,敢难为你?!
阿珍拍手道,潘家婶婶正好下江去看看风景哇。
姆妈瞪了她一眼,扯收渔网,是吃一把气力饭,你以为有风景好看哇?
潘家婶婶倒是坚定了语气,我伴你一道去,扯不动渔网,帮你拣鱼还是拣得动的。转向老桂道,你身体吃不消,就不要去了。
老桂抖抖索索地过去壁上摘草帽。
阿珍看看老爸,再看看潘家婶婶,道,老爸还是去吧,帮着开船还是做得哇。
女儿的细心,她是不愿让老爸落单,还是担心潘家婶婶一个人跟粗糙的姆妈在小船上尴尬?
终于三个人一道下到小船上。老伴三把两把,收扯下夜晚遮蔽风雨的篷子,去了船头。潘家婶婶赞叹她出手的麻利;老桂启动船的那一刻,她递上工具,然后跨过去,坐在小船中央。
小船发动了,一股黑烟呛出来。两岸参差错落的,都是新建与正在起势的大楼,垂下的巨幅红字,或是某某水榭,或是某某花园。逼近江边的一座高楼,鹤立鸡群,形同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鹏,即将竣工的楼顶上飘然而下的一块大红布上,刷了几个抢眼的大字:隆重庆祝“鼎泰凤凰”开盘发售!
江边的绿道上,有三五人在蹬车;树下,石上,有十几人散坐在岸边垂钓。
潘家婶婶手搭荫棚,朝对岸看去,啧啧叹道,才几年呀,建了那么多高楼!还就是有人买哇。
老伴收腿踞坐,随她的目光朝岸上望去,咻咻道,也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有钱人,买房子跟捡白菜萝卜一样!
潘家婶婶道,我们也不眼馋人家,有的吃,萝卜白菜也是一个甜;有的住,一个身子,只占得到一张床,一间屋。
老伴道,到老,腿一抻,原先再有钱,也只困得一口棺木;现如今更简单,都是一把白灰!
潘家婶婶附和道,所以,比的是健康。
老伴赞道,潘家婶婶你硬是一只人中凤凰,七八年前得的死症,现如今比哪个都活得健旺!你看,前面就是你家的菜地哇?潘家婶婶作势起身看过去,是的哇!
小船减速,迫近收网的水面了。前面是一架凌空而过的立交桥,桥下及两侧是一片一片起伏的绿茵茵的菜地。那是潘家婶婶近几年陆续的开发,四季轮替,种过茄子、辣椒、番茄、卷心菜、上海青;也种过豆角、苦瓜、南瓜和冬瓜;今年又开始种芝麻和绿豆。那是一年前,老桂跟儿子阿勇去收网,头天吃剩菜闹肚子,小船泊在岸边上岸去方便。起身系裤带的时候,才看见躬身除草的潘家婶婶,老桂闹了个大红脸,潘家婶婶却说,感谢他上岸施肥,硬是摘了两颗卷心菜送他。老桂下得舱来,捉了一条斤把重的活蹦乱跳的鲤鱼丢上去,算是还礼。
那便是有了往来。
以后只要跟儿子下到江里收网,便常常挨到岸边去,或是为了方便,或是为了躲雨躲日头,或是什么也不为,就为上岸去跟这个患了绝症的女人拉一段家常——知晓她患了绝症,当然也是她自己的讲述。十多年前她患了女人都很忌讳的毛病:乳腺癌。先是住院,到底还是动了刀子;一年后转移,再次住院,再次挨刀子。乳房的丢失,连带得此前就摇摇欲坠的家庭彻底解体。一次冷战之后,丈夫带了一包衣服出走,再没有回来。独生女儿远嫁在美国洛杉矶,女人带着伤病,寡居在家半年多,终于走了出来;她办了提前退休,在城市广场同一群“癌症明星”唱歌跳舞三个月之后,她看中了大桥下面的荒地,她在这里找到了与岁月和平共处的阳光、乐趣与收获。开始,她将一年四季的绿色蔬菜打包送给亲朋好友,后来,就专门卖给闻讯赶来收购的贩子,颇富心机的贩子订制了漂亮的塑料包装,一一打上绿色蔬菜的标志,加价两三倍卖给高端会所以及干部食堂。她知晓之后,不肯卖了,雇人免费送到幼儿园、福利院,蔬菜贩子就在一次送菜过程中洒了农药,弄得幼儿园和福利院都不敢接受她的爱心了。
她跟老桂说,我种菜就是图个乐子,我是机械局退休的,医药有报销,工资足够我吃喝,我连女儿寄来的绿票子都不要,我要个啥子哇!
她还跟老桂说,既然幼儿园和福利院不要我的爱心,我就送一部分,卖一部分,让你家阿勇兄弟得空帮我将一些菜送到餐馆去,我们四六分成、五五分成都可以。
她甚至拍打自己的胸脯跟老桂说,这么些年,医生都讲我没事了,我从鬼门关走出来了!这就是我一心种菜最大的收获,人做了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情,心里就像照进了日头,你讲是不是哇?!
老桂喜欢她的率直,喜欢她的细心,也喜欢她的好大喜功——她甚至认为自己的癌症得以痊愈,不关治疗,却跟种菜有关,也跟吃自己种的菜有关。按照这个尺度,所有不是她菜地种出来的吃喝,都十分的可疑,十分的危险。
天长日久,起先老桂给她的菜地铺就了一条通往江边的石子路,方便她挑水浇菜;再后来,在地头挖出两个方池,一个化粪池,一个蓄水池。把潘家婶婶高兴得欢天喜地,那些天往他家送的菜蔬吃都吃不完。老伴便一脸狐疑地看着老桂,那意思,并非怀疑老实到三脚踢不出一个屁的老桂,会被一个种菜的女人勾引,是心疼自家网到的鱼被半道打劫了!
潘家婶婶确实接受过老桂的馈赠或回报,有时候是一条鲫鱼,有时候是一条草鱼。她后来偶然流露,她最喜欢吃的是翘嘴巴鱼,鲜嫩哇。
东枝江已经越来越少见翘嘴巴鱼了,早几年的大路货,现如今都几乎绝迹了。他收网见到过几次,都只有巴掌般大小,一是她凑巧不在菜地,再是他也有些犹豫,码头上翘嘴巴鱼的价钱,已经从先前的几块钱翻涨到了十几二十几块钱一斤!要是老伴知晓他拿去送给了潘家婶婶,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哇!
老伴伸出铁钩,身子仄出船外,钩起一张墨绿色的网子,扔了钩子,双手迅捷地拽住网头,扭腰翻转,双膝着势跪下,很快站起身,一张水淋淋的网子便扯出了水面。
潘家婶婶也支起身子,凑了过去。
老桂熄了火,拿起一只桨板,瞄着老伴手里的网子,缓缓划水,渐渐跟过去。
网子一截一截地拽上来,重叠在船头。头天日落黑才下的拦网,一张网长约一两百米,宽可两三米,坠到江下。倒霉的鱼儿迎头撞上,卡在网眼里,进退不得,越挣扎卡得越紧,只能坐以待收。
一条大鲤鱼!潘家婶婶惊呼道。
但见一尾七八两重的红尾巴鲤鱼在网眼里挣扎,老伴不慌不忙,依然在一提一提地收网。潘家婶婶蹲下去取鱼,却怎样也取不出来,重重叠叠的渔网不停地叠加,她想从中找一条出口将鱼拽出来,眼前却是一张天罗地网,没有出口。
老伴噗嗤一声,停了网,蹲下去,一把将渔网撕开,捉紧支棱起尾巴欲逃生的鲤鱼,扬起胳膊,无需瞄准,就掷进了小船一侧的水槽里。
潘家婶婶看得呆了,叫道,要把渔网撕破了才能取出来么?
老伴已经直起身,继续提网了,道,这样才能快收,卡在渔网里,你扯也扯坏了网哇。
望着她粗壮身子显露的麻利,潘家婶婶若有所悟,连连点头。
一条大草鱼!潘家婶婶又一次惊呼。
草鱼在网眼里拚命弹跳,血水四溅。
老伴嗤道,不过斤把,这就叫大哇!
潘家婶婶擦一把脸,不好意思道,我是没见过大的,平时见他们在江边钓鱼,塑料桶里,都是指头长短的,巴掌长的,就算大的了。
正其时,岸边爆发出一阵哄笑。抬头看过去,原来是一根钓竿被一大兜浮萍挂住了,几个人在帮忙扯,猛地一下扯断了线,摔倒一堆。
老伴腾不出手来,用胳膊擦汗,得意道,你以为像他们这样钓鱼,能钓到吃的,那是钓一个乐子,钓一个闲得抠痒痒的工夫!
潘家婶婶捡起一条毛巾去帮她揩汗,揩了额头,揩两颊,试探着问,像你们这样下网收鱼,一个月下来,比在岸上打工强得多吧?
老伴猝然有了警惕,觑她一眼,想了想道,哪里比得过拿固定工资的,人家有事做没事做,到了关饷的日子,老板你就要拿钱来,几多爽快!我们是靠天吃饭,靠水吃饭!刮风下雨收不起鱼,水太冷了收不起鱼,鱼被大船吓跑了也收不起鱼,自己不能伤,不能病,不能天灾人祸哇!她俩不约而同地望一眼一直默坐在船尾的老桂,老桂浮肿的面庞,像一尊失去光泽的蜡像。
讲到工资,潘家婶婶不由自矜道,是啊,我的退休工资每月两三千块,坐在家里过一天,拿一百块来!说着哈哈大笑。
老伴嫉妒道,你还有房子呢!也是吃的国家房吧?
潘家婶婶道,房子不怎样,二十年前的集资房,七十多平米,花了三万多块。
老伴恨声啧啧,七十多平,才三万多块,还在市里,那是万恶的旧社会吧!去年,我们在博罗老家买的一套房,六十多平,十七八万哇!
潘家婶婶哦了一声,你们也买房了,以后就可以告别船上生活了?!
自知讲漏了嘴,老伴道,不瞒你讲,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加上我们两个老骨头,七拼八凑,没凑到十万,其他八九万,都是借的。借钱那个滋味,你潘家婶婶从头到尾吃的一碗公家饭,没尝过哇!
潘家婶婶同情道,我晓得的,我也过过困难时期,我老家在安徽,1960年饿死过爷爷、小姑和两个表叔,那时候我才四五岁……早晓得,买房子我也可以借点给你,多了没有,两三万的下数哇。
老伴道,那就好啊!认识你潘家婶婶,真是天上落下来一颗福星!早晓得有这等好事,我就不用厚起脸皮,走东串西,落下一大堆人情哇!
老伴的声音尖利起来,老桂怎么听都有些夸张。老伴道,你晓得,岸上没有房子,两个崽讨媳妇都千难万险,哪家的媳妇肯作践嫁到一条破船上来哇!
这确实是实情,所幸,阿刚阿勇都将媳妇娶进了门,还各生了仔女。阿刚娶的媳妇是两年前在东莞虎门打工认识,媳妇是贵州人,起先并没有坦白告诉人家,父母是渔民,全家住在船上。待得带媳妇过门,真相大白,媳妇一张大饼子脸,一个礼拜都没有拨云见过晴。
起完一张百米长的网子,只不过拣起二十几条鱼,大不了十几斤,老伴发泄不满,跺了一脚堆积的空网,骂道,狗肏的,也不晓得都躲到那个阴间里去了,不得吃网子哇!
潘家婶婶安慰道,不是还有两张网子吗?不要急,西边塌了东边补!
老伴不悦道,这一向天气好,一张网子起个五六十斤,稀松平常的!
老桂驾船掉头,朝对岸开去。下网子,必须在东枝江两侧,太岸边了没有大鱼;太中间,必定会受往来船只影响。
第二只网子才刚提取十来米,就接二连三地见到收获,有鲤鱼、鲢鱼,鲫鱼,还有一两条白鲳。可是,好景不长,接下来网子沉沉提不动,潘家婶婶上前助力,道,碰到大鱼了吧?老伴道,碰到大鬼了!
老桂摇头,心里默念道,不要是卷了网子?
果然,一张墨绿色的网子徐徐拖上来,早已卷成了长长一团麻花!
老伴破口大骂,吃干饭,拉稀屎的家伙,做的鬼事三岁毛伢子都会不齿!
潘家婶婶疑惑不解,转眼望着老桂。
老桂舔舔干涩的嘴唇,他没有气力大声讲话,让背风另一头的潘家婶婶听见,只能做两个手势。恰恰一艘运煤船劈波斩浪而来,老桂举起两只手,着势翻滚;又垂下两只手,着势包抄。
潘家婶婶笑了,她晓得了,那是因为网子下得太近航道了,或许是运输船只带过的浪花,将网子翻转了,一天工夫便白费了,难怪老桂家的要骂娘!
老桂摇头,又点头。
潘家婶婶也看懂了。摇头是他无辜,这几天他都没有出船,不是他的错;点头,是表示对儿子的原谅,儿子是贪心也是好心,想靠近江心多网鱼,网大鱼。
起了两张网子,老伴已然掏出手机在看时辰了。日头当空,老伴下身一条雨裤,上身剥得剩下一领黑色的男式汗衫,还浑身冒汗。老桂呢,灰色的旧夹克里面是一件V字领的毛衣,依然双手不温。俩人身上的穿着,都是潘家婶婶年前送的,她的话语很委婉,家里有些男人的衣物,放也是放,丢也是丢,给你们看看,能不能做工作服哇?
工作服三个字,几多熨帖,几多念想。三四十年前,做了回乡知青的年月,多么想去城里当工人,那时节,穿工作服就是一生的盼头,无上的荣光。
却终究要在船上终老了。
老伴站在船头,叉开两脚,手才一挥,突突突,突突突,小船得令朝上游开去。这是第三张网了,最后一张牌,不要再出岔了。老伴双眉紧蹙,一脸凝重。老桂在默默祷念。潘家婶婶抱着双膝坐着,别着脑袋朝大桥那边望去,那里有她的日月星辰,春华秋实。她的侧影很耐看,麻灰色的发髻高高梳拢,一双眼睫毛挂满太阳的辉光,厚实而殷红的嘴唇,像女孩子那样俏皮地微微嘬起。女人是要男人疼怜的,她是猝然遭受疾病的重挫,所以形单影只吗?那是疾病,疾病的偷袭,不是她的错哇。大桥下面和两侧一丘一丘的菜地,是她一锨一锄的开辟,是她跟岁月拉力的倔强。她以病弱之躯,一己之力捧出了那么多可口的翠生翠绿,蛮有成就,蛮怀高兴。
今日是她头一回上船来看收鱼,不到平日三分之一的贫瘠的收获,是不是叫她失望了?老桂感到了内疚。就是为了叫这个善良而能干的潘家婶婶看得舒心惬意,他觉得今日的贫瘠也该跟平日的丰腴,调一个个儿。
最后一网,起到一半了,收获跟第一网差不多,裤脚滴水的老伴满脸晒得紫红,怕是累了,不再吭声。
老桂觉得五心烦热,早都想尿尿了,若是平日,对着江心就是一泡洒扫。今日却得憋着,当着潘家婶婶,他不能做出如此无礼之举。他当然想不到,半个钟头之后回到大船,他会因为一泡憋尿,昏倒在厕所里。
潘家婶婶一边从网眼里抠出巴掌大的鲤鱼,鲫鱼、鲢鱼和草鱼,一边宽慰老伴道,像是荔枝、桂圆,都分大年小年的;你们上次收获不错吧?这次不好,下次一定好哇。
好一个心思熨帖、善解人意的女人!
老伴啐道,倒霉人家吃水都塞牙,养猫生出个老鼠仔,打鸟打死个苍蝇——不够火药钱哇!
正说着,老伴手里一抖,赶紧闭了嘴。
几乎同时,老桂也感觉到了,躬身从脚边摸出一根丈把长的篙子,拈着朝后,斜斜地入水无波,稳稳地夹住船帮。潘家婶婶感受到了紧张气氛,前后看看,她看到的是前头老桂家的叉开双脚,一把接一把拔河一般,慢慢拖拽,大气不敢出;她看到后面老桂浮肿的面庞,刀錾斧凿一般,凝滞僵硬如同地狱里的判官。
随着老伴手里拖曳的渔网,沉沉若停,再猛地一抖,一道刺目的亮光腾空跃起,一大片渔网包砰然张开,水花四溅,带动得小船都剧烈摇晃起来。
一条硕大的白鱼刚刚落在船头,便触电一般翻跳起来,那是生死的最后搏击,也是不甘束手就擒的本能反抗。
老伴张开臂膀,母狮一般扑了上去,大白鱼尾巴一扇,重重扇在老伴的嘴上,几乎将老伴击倒,老伴惨叫一声,头一偏,冷不防整个身子压将上去。
这一切都在刹那间发生,潘家婶婶看得目瞪口呆,这才慌慌张张地跨上船头,伸手紧紧摁住鱼头,两只玻璃球大小的鱼眼,顿时迸射出骇人而绝望的凶光。
潘家婶婶狐疑地问,这是一条……
老伴呜呜道,好大的一条翘嘴巴鱼!
潘家婶婶两眼发亮,这就是翘嘴巴鱼?才见过这么大的翘嘴巴鱼哇!
老桂已经笨重地跨过来,刚操起一把剪子,又放下了,怕割伤了一条自打渔以来都没见过的巨大的翘嘴巴鱼!三人仔细撕开渔网,三双手将长长的一条鱼展示在船头上。
岸上三三两两的钓鱼人也发现了船上史无前例的收获,一起站起来鼓掌、哄叫。
老桂轻轻拍了拍翘嘴巴鱼的头,翘嘴巴鱼眼里还夹杂着几丝惊恐,更浓郁的,却是无奈。它身材修长,宛如一枚无限放大的丰腴的柳叶,银亮平直的头部锋利如刀如戟,浅棕色的背部是一道起伏的峰峦,一张鲜红的突吻,娇艳滴滴,哪里是一只网中之物哇!
如此这般的翘嘴巴鱼,是雄与雌,阳与阴的结合,讲是壮美却柔婉,到底旷放还忧伤。
老桂抬起头来,瞥见潘家婶婶兴奋之余,也在叹息,这么漂亮又雄壮的鱼,我真是头一回见到!
老伴刚要搭腔,却猝然喷出一口猩红,哇哇地张嘴,才见嘴角一抹血涎,嘴中露出一眼黑洞,一颗门牙不见了!
潘家婶婶赶紧掏出纸巾递过去,问,哪里磕掉了牙?
老伴连连啐出几口血痰,指着手下垂死挣扎的翘嘴巴鱼,着势要捶,拳头却终于轻轻落下。三人抬起硕大的翘嘴巴鱼,朝水槽里扔去,扑通一声,溅起四散的水花。
岸上又是一片乱叫。
赶紧将网盖蒙上,再压上长短不一两块厚实的松木板材。
有了这一条鱼,今日就不算歉收!
老伴两腿半蹲半跨,立在船头,一头白发被风吹得飞张,任凭嘴角还在流血,却俨然一个班师回营的将军。
小船回家了,缓缓靠近大船,潘家婶婶怜惜道,即刻就要送去码头卖么?
老伴拽住船缆,纵身上去道,我去取秤,换衣裳,越快越好!这里去码头还有两三里路,小船要走二十分钟。
待得老伴匆匆换了衣裳,提了一只硕大的盘秤下来,却听得小船一声怪响。老桂站起来,拍拍锈迹斑斑的发动机壳,无奈摇头。
老伴和潘家婶婶一起发问,坏了哇?
老桂点头。
老伴疑问,怎么坏了呢?刚刚回来还好好的。
老桂忽然双手搂着肚子,蹲下了,满脸蜡黄。
阿珍早已挺着大肚子过来,放下梯子,大声叫道,阿爸!潘家婶婶见了,赶紧回头过来,拖扶住老桂笨重的身子送上去。
老爸喘息着进去了,不多时,厕所那边传来阿珍的哭喊,不好了,阿爸跌跤了!
老伴和潘家婶婶赶紧冲进来,却见老桂蜷昏倒在厕所边,额头汩汩沁出血来,潘家婶婶拔出手机就召唤,平时备用,她存了几个的士司机的电话。
老桂倚着门框,慢慢睁开眼,阿珍倒了一杯水给阿爸,他只饮了一小口,就推开了。众人扶他到床边躺下。
不多时,船头狗叫,一辆绿的悄然驶停在岸边。
潘家婶婶催促道,起来吧,去三医院,那里有一个熟人!
老伴不以为意问,要去医院哇?
潘家婶婶急道,人都昏倒了,不去哪行啊!
老伴喃喃问,哪个去卖鱼哇?
阿珍不容分说道,鱼明天送去餐馆好了,快过年了,餐馆价格比码头高哇!
老伴想了想道,那也做得。
阿珍大肚子,只能看家。潘家婶婶和老伴,一边一个,搀起老桂几乎是拖行的步子,行到船头,一颠一颠下竹跳板,上岸,绿的司机早已打开车门恭候在侧。潘家婶婶进了前面副驾位,带路,进三医院,她让老桂家的,搀着老桂在电梯口候着,她很快挂了号出来,一道上了三楼。
潘家婶婶似乎人头很熟,一路上不停地点头,问好,也不晓得是不是都认识的。
三楼一间屋里的医生,显然是潘家婶婶的熟人,戴着口罩,眼神是微笑的。医生问了病史,量了血压,一看血压计,几乎不相信,再量了一遍,摇头;听诊器伸进老桂的毛衣,隔着衬衣,听了前胸和后背;让他捋起裤脚,按按,复摇头。许久,说要抽血化验肾功能。潘家婶婶问要不要空腹,医生道,现在就可以做,以后住院的话,空腹再做一次。
老伴张大嘴道,还要住院哇?
医生白她一眼,看着潘家婶婶道,今天可以先做化验,明天上午来取化验单再决定吧。
潘家婶婶谢过,道,明天我来取吧,我也要开一些药哇。
下得楼来,依旧是打车回到船上。
累了一天,老桂居然毫无胃口,阿珍前些日听潘家婶婶讲过,阿爸要多吃一点清热解毒的东西,给他熬了大大一碗绿豆粥,也只淡淡吃了几口。入夜,阿珍讲阿刚阿勇都不在家,老爸就在大船上困觉吧。老爸执意下小船。老伴叮嘱,下去困也好,那条大鱼也怕小偷哇!阿珍不屑道,这时节哪有小偷来偷鱼的!姆妈道,那条翘嘴巴鱼,三四十斤,卖得千多块钱哇!
老桂笨重地下了船,蜷进小船舱,月光泻在船头,岸上虫声唧唧。间或,水槽里有一声嘹亮的扑剌。
老桂倾听着,一夜不曾闭眼。第二天一早,天刚放亮,就听得老伴霍霍的尿声。之后,是她大声唤阿珍,叫她赶紧找出几个平时送过鱼的酒店电话,饭后就要打哇。
这时节,小船上传来急促的梆梆声,母女两人探出头来,老桂蹲在那里,指指水槽,一脸沮丧。
老伴一惊,赶紧下来,这才见水槽的网子破了,两块松木板落在一边。她蹲下去两手乱捞,只有一些鲤鱼,鲫鱼,哪里还有翘嘴巴鱼的影子!
老伴两脚一蹬,坐在船板上号啕大哭,哭自己命苦,好不容易打上一条大鱼,却是跑了;哭老桂无能,一个大男人守夜,困得贼死,连一条鱼都守不住;哭翘嘴巴鱼不忠不慈不孝不仁不义,她劳累一天,就是这一条的收成,到头来还是脚巴骨上贴门神——人走神搬家。
阿珍立在大船边,默默垂泪,好一阵,劝姆妈和阿爸上来吃饭。老爸精神不济,在里间躺下了。
上午,潘家婶婶风风火火地取了化验单过来,老伴眼圈还是一溜通红。潘家婶婶促忙促急道,医生讲,要赶紧住院;跟阿珍咬耳朵道,你阿爸得的是尿毒症,要紧马上住院做透析。
阿珍没忍住,咬着唇哭了出来。
老伴听到了,支棱起脖颈道,住院?先前住一天就是过千,到哪里去找这么多钱!
潘家婶婶将化验单一摊,又一起塞到阿珍兜里,道,要不,我先借点给你们。
老伴摇头道,借的哪里不要还哇?再讲,你也是一点工资吃饭、看病!
阿珍抽泣道,姆妈,要不把老家的房子……?
姆妈一愣,醒过神了,着势要抽她,却转过巴掌来,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道,老家那座房子,打得了主意哇!一条一条鱼十几年摞起来的砖和壁哇!没有那个房子,你们桂家哪里有根哇?阿刚阿勇的媳妇不会都跑掉哇?那就是一根风筝线,牵到了桂家的前世今生哇!说着也哭了。
门环一响,老爸摸索着门框两脚里外,站在门口,艰难吐出两个字,她们从口型辨出那是:不住!
老桂终于没有挺过这年夏天,他死在破败的大船上,死于肾功能衰竭。
入秋的一天,南方的天气依然燠热,师范学院历史系的向老师又带了一拨学生来到东枝江边,指着一堆横七竖八的破败渔船跟学生讲解……疍家人,清光绪《崖州志》称为疍民。史载:“疍民,世居大蛋港、保平港、望楼港濒海诸处。男女罕事农桑,惟辑麻为网罟,以鱼为生。子孙世守其业,税办渔课。间亦有置产耕种者。妇女则兼织纺为业。”
疍民即水上居民,因像浮于饱和盐溶液之上的鸡蛋,长年累月浮于海上,故得名为疍民。疍民据人类学家考察分析,证实不属于一个独立民族,而是我国沿海地区水上居民的一个统称,属于汉族。疍民祖籍多为阳江、番禺、顺德、南海等县的水上人家。现在主要分布在广东的阳江、番禺、顺德、南海,广西的北海、防城港,海南三亚等沿海地区。
向老师接过学生递过的乐扣杯,喝了两口,继续道,在我们城里东枝江生活的疍民,或许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疍民,我发现,他们有两个特点,一、不是世代的捕鱼者,多半来自内地,甚至客家;二、他们没有大型捕鱼工具,包括船只,无法远航,基本去不了海里,就在附近江河凭小船拦网下笼,捕些鱼虾。他们在岸上无居所,在水里早出晚归,放网收笼。
向老师强调,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生活没有保障,在这个城市里,他们没有户口,没有社保,也没有医保。或许可以说,他们的生活,随着潮汐变化而变化。
向老师没有看到,本地电视台因为岸边一个新建的“鼎泰凤凰”楼盘的居民投诉——东枝江边脏乱差,严重影响市容和干扰居民生活,派来收视率最高的“民生第一直击”专栏记者下来采访,也在一旁拍摄。两三个记者,先是在立交桥上,再下到岸边,最后是上到桂家的船上,镜头迫近,那是鸡鸭狗;那是柴薪;那是竹竿上如万国旗般的晾晒;那是背上用绳索子缚着,钩子挂在竹竿上防止落水的毛伢子。
这年冬天,泊在东枝江的疍民船只,限期搬迁,老桂全家不得已,打包收拾,阿刚阿勇都回来了,租借了打工认识的一位朋友的大卡车,候住岸边。搬迁才晓得,即便一个贫贱之家,也有那么多的琐碎令人留恋,不舍得丢弃。老桂家的,忽想上到舱顶上去看看,她爬上梯子的一刻,已然生了孩子的阿珍,悄悄过来,在下面扶稳。
姆妈爬到舱顶,扭过头去,忽然两眼发直,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条已然风干的大鱼,翘嘴巴鱼,直挺挺地卧在一张枕头席子上,那张枕头席子一直是在小船上的!原本乌黑的鱼眼,蒙上了一层灰白的阴翳;原本鲜活殷红的嘴唇,干缩打皱。
阿珍听见姆妈的呜咽声,从舱顶传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急,最后与江涛汇聚在一起,被风刮得好远好远哇。
东枝江的疍民终于被彻底清除。堤边新修了绿道,新植了绿柳,江面愈发空阔了。
得闲,垂钓与骑车的人们,还会看见大桥下面种菜的潘家婶婶,她不时锄地,不时拄锄眺望,发呆。落日余晖之下,她的剪影,柔韧、单薄与无助。
她才刚听说,电视台“民生第一直击”的下一个报道对象,就是大桥下面,这片“三不管”的起伏的菜地。
他们的身影在我的面前慢慢远去。在我的体内,我仿佛听到有个气泡在缓缓上升然后破碎了。我掸去黏在格子衬衫上的泡泡糖,用衣袖擦了擦上面的痰迹。我抬起头,尽量不让眼泪流出来。在泪眼蒙眬间,我看到了舅舅,他的脸贴在公车的后窗玻璃上。玻璃上蒙着厚厚的灰尘,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这时公车的马达开动了,车身颤动,吐出一串串黑色浑浊的尾气喷在了我的身上。等尾气散去的时候,公车已经载着舅舅开走了。
我刚醒来那会儿,迷迷糊糊的,还以为自己还在追着公车跑。过了好一会儿才想到自己在动物园里。不过无论是在梦中还是醒后,我的境况并没有什么差别。
我的舅舅,他不见了。
多年以后,我也搬进了阁楼里。
那时我刚大学毕业,在市区的一家二三流的高中找了份教师的工作。那不是我特别想做的事情,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那是在暑假,离学校开学还有两三个月,好多同学要么立即就参加工作,要么做毕业旅行去了,但我哪里也去不了也不想去。我回到了老家,想一个人独自待一会儿。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住进阁楼里,也许是害怕见到人吧。回家的第一晚,我爬到楼顶,站在阁楼的走廊上,看了会儿夜空,又看看四周围的房屋,几乎没有任何征兆的,我觉得事情就应该是这样的。
阁楼几乎被废弃了。墙皮剥落,马桶坏掉,桌子掉漆,水缸积着厚厚的灰尘,椅子的一只脚松动了,坐上去会咯吱咯吱地响。门板裂出好几条缝,就连床也不结实。阁楼里的所有事物似乎都蒙着时间流逝后留下的阴影。但我并不怎么在意,和妈妈做了简单的清洁、更换了些生活必需品之后,就搬了进来。
妈妈改信了佛教。房间里的桌上放着台老式录音机和一叠码得很高的佛经磁带。我在家的时候,那台录音机很少播放佛经磁带,也许是她不好意思被我看到吧。但我能想像妈妈每天坐在桌前,听着录音机里播放的经文,捻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的场景。之前有段时间,我无法理解妈妈的宗教信仰。后来我才知道,妈妈跟我一样也是没有信仰的,尽管她信过天主教、佛教,但那不过是因为她想从中寻求慰藉,当一种宗教不再能给予慰藉时很自然的便会换上另一种,就像人们穿旧了衣服自然会换一件新的。妈妈一个人独自生活而不感寂寞不是容易的事。所以那段时间,除了待在阁楼里外,我做得最多的就是下楼和妈妈聊天。
说是聊天,其实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妈妈在说话。她会告诉我一些村里村外发生的事情。谁家吵架了,谁在雨天走路滑倒了,谁家的老人死了,谁早晨醒来在门前发现了女婴,谁家被偷了,谁被杀了,头盖骨都被敲碎了……大学四年在外,回来后感觉自己竟像是个外人,这些事在我听来也像是在一个很遥远的世界发生的。妈妈似乎也有察觉,她不时停下来问我,这个谁,你还认识不?我们谈到了陆德他们。现在回想起来,他们不过是一群穷极无聊的少年,想着各种各样的花样以消磨时光,但这些花样并不总是像我当时想像的那样美好。在他们在稻田上奔跑、在河里游泳的同时,他们也干过类似于毒死母鸡、打断狗腿、欺负放学后的小孩子这样的恶作剧。那年夏天,陆德刚刚小学毕业,但他不再打算继续读书了。他们家后来搬到了县城里。在他父亲的安排下,做过饭店的服务员,也卖过手机,但都做不长久。现在就连我妈妈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了。
最终还是会谈到舅舅,那是我们绕不开的话题。那年夏天,舅舅在动物园失踪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关于失踪的缘由,有人说他被人拐骗或是迷路了,这像是一个傻子会遭遇到的事情。但我和妈妈都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那天我醒来时已接近黄昏,动物园里人烟稀少,很安静,可以听见树林里各种鸟叫声。我以为舅舅可能去了洗手间,或者去看熊猫了,但很快我就慌了,四处乱窜去找舅舅,结果不但没找到他,也找不到动物园的出口。要不是碰到了动物园管理员,我可能就要在里面过夜了。
“他还是一个小孩呢。”当我们说到舅舅失踪的时候,妈妈总会将这件事归结于此。“你想啊,谁会在阁楼里住那么久?谁会大热天跑去动物园?也只有你舅舅。我理解你舅舅,他的脑子里只有一根筋儿,永远转不过弯来。他在动物园那会儿,估计又想到什么别的事情,或是看到什么好玩的东西,于是就什么都不管不顾地跑过去,结果走着走着就不认识路了。”
时过境迁后,妈妈不再怪我把舅舅跟丢了,也不再怪舅舅把我丢在了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动物园里,跟那些“野兽”在一起。她已经接受了舅舅失踪这件事,并且对此发展出了一套自己的看法。而我也差不多如此。这件事一直搁在我的心里,在我觉得已经忘却的时候,它的渣滓会慢慢浮上来,让我有一种晕车般的感觉,想呕吐,并且发着虚汗。但有时,我会觉得舅舅并不是走失了,而是他自愿出走的。
“妈妈,有时我觉得舅舅是很聪明的人,从外婆家到我们家,再到动物园,最后离家出走,这一步步下来,都是他慢慢想好的。我有种感觉,就是那天他一开始就打算把我抛下的。”
“即使是这样你也不能怪你舅舅,知道吗?”妈妈看了我一眼,然后和每次一样,她会以这样的感叹结束这个话题:“你舅舅是个命苦的人啊!”
舅舅在他的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傻子,几乎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嫁给他。他快三十岁的时候,我的外公终于给他找了个女的。那女的比他大五六岁,长得还算漂亮,但离过一次婚,据说是因为不能生孩子的缘故。外公并不计较这些,他也知道舅舅就这么个条件。舅舅很喜欢舅妈,喜欢抚摸她的屁股,喜欢给她梳头发,喜欢看着她描眉涂唇膏,喜欢将头靠在她的怀里当宝宝,喜欢在她睡着时画她的面容,尽管画得并不怎么像。据说有一晚,舅舅趁她睡着了,脱掉她的睡衣,看着她的裸体一直到天亮,好像是为了记住这具他喜欢的身体似的。但舅舅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她是个女人,晚上他跟她睡在一张床上,有时也摸摸她的乳房和大腿,但他没想过做爱。后来婶婶还挑逗过他,但仍然没有什么用。
一年之后,村里到处都是舅妈红杏出墙的流言。舅妈和外婆、还有跑来助阵的姨妈们三天两头地吵架。这些事都是舅妈在吵架时说出来的,那些爱看热闹的街坊当时都在,这样私密的话题也就不胫而走了。
这种情况持续了半年后,舅舅在那年三月的一个晚上,出现在我们家门口。
妈妈在跟人讲完这件事时,最后都会以《圣经》里的一句话作为结束:“人如果在火炭上走,脚怎么会不烫呢。亲近别人的妻子,也是这样,那样的人总是会要遭报应的。”即使后来她不再信天主教了也是如此。在这件事上,她觉得舅舅是唯一的受害者,但跟外婆姨妈不同的是,她并不怪责舅妈,而是怪那个勾搭她的男人。
不过多年之后,旧事重提,谁对谁错已经没有意义。我倒是对舅舅当时是怎么想的感兴趣,但关于这一点,人们总是从常人之心琢磨他。有人说他很生气,甚至去找过那个男的,结果却被羞辱了一番;也有人说他是受不了那些流言和别人异样的目光,才离开了村子。
阁楼里的生活实在单调乏味,但除了跟妈妈聊天、吃饭外,我并不想出去。一个人在阁楼里能干什么呢?我这么想时便又想起了舅舅。我突然觉得,当年我对舅舅的了解是完全不够的。我见过他画画,见过他晚上出现在门廊里,但除此之外,他应该还做了些什么。他会不会跟我一样,对着出现在桌面上的蟑螂发呆?或是闲着无事去找老鼠窝呢?他躺在床上时,会不会看着天花板的纹路,或是观察投射在房间里的阳光的变化轨迹?还有,他对床下面堆着的那些箱盒,对那些物件的主人感兴趣吗?
有那么一个星期,我每天都会从床底下掏出一个箱盒,打开来看看。从那些手表、打火机、火柴盒、扑克牌、手绢上想像着那些人的样子,他们的性格、职业、人生经历、跟我家的关系,以及他们这些人如果跨越时空相聚在这里彼此之间会说些什么。
八月的一个星期四下午,我在靠近床脚的地方找到了一个鞋盒。盒里放着一件叠得很整齐的白背心。它泛着暗黄的陈迹,背面还破了两个大小不一的洞。我把背心拿出来的时候,从里面掉出了三只铅笔头。我看着它们,内心怦然跳动了一下,某种熟悉的场景在眼前一闪而过。但那天下午,我发现的不仅仅是铅笔头。当我将背心在桌上摊开,那个练习本显露了出来。背心很小,我知道那不是舅舅的。很久以前的某个夏天,可能有个身材瘦小的男人穿着这件背心来到这里,走后又将这件背心落在了阁楼里。我想像着舅舅在之前的某个时刻看到了这件背心,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用这件背心包裹住他的练习本和铅笔头,又重新将它放进鞋盒里。
许多年以前,我曾有过一次机会接触到这个练习本,也曾翻过开头的几页,不过那时留存的疑惑,甚至是练习本都很快地被我遗忘了。再次看到这些图画,那些旧日的画面突然清晰地呈现出来,就连当时压抑的兴奋与不安也被复制在心里,仿佛时光真的能够重现。只是那些当初看起来像是云朵的铅笔画如今已淡化、模糊,看起来更像是一团迷雾。那种给人以遐想,以为像是熊又像是狮子的特质,也随着时光无端蒸发了。不过也有可能,只是看这些画的那个人变了。他已长大,不再具有童真般的想像力。我被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怀旧情绪挟持着,一页页地往下翻看,仿佛在弥补那年夏天我错过的事情与真相。
在我翻到一半时,那种觉得在这片混沌中即将诞生什么的想法又回来了,而且比之前更确定。存在于那团迷雾之中的既不是鸟,不是熊,不是狮子,也不是别的动物,而是一个人影。我越往下翻,那人影的轮廓便越具体。一个侧卧蜷缩的人,一个女人,她的一只手被压在脸下,另外一只手从身旁斜斜地滑落,放在肚子上。到了最后,迷雾突然散去,那个女人裸着身子,侧卧在那张带着绿色横条的练习纸上睡着了。她似乎是带着一丝烦恼睡去的,双眉微蹙。在她娇小的身躯上,一对乳房像是柔软洁白的小兔子,随时都有可能跳动起来。她的肚子微微隆起,上面刻着三两条浅浅的皱纹。在她的腰与紧紧夹住的双腿形成的三角地带里稀疏地生长着毛发,像路边的草丛,蓬乱又有秩序。但在这纤毫毕现的描绘中,丝毫没有色情的意味,反而带着份让人感动的执拗与纯真。
我曾在哪里见过她。几秒钟后,我才想到她就是我的舅妈,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没穿衣服的样子。
晚上,我搬出了躺椅,躺在上面乘凉。
四周围的房子传来了人语。夜风从山间的小树林里吹来,带着白日的温暖。天上有很多星星。北斗七星像是一把斧子悬在上方,散发冷冷的微光。每晚九点左右,会有一架客机闪烁着红色的尾灯准时在夜空中划过。
许多年前,舅舅就坐在我前面的地方,而我曾坐在他旁边,对着夜空摇晃着手电筒发出的光柱。也就是在这里,我跟舅舅谈起了熊猫。那时我对熊猫的了解甚少,但却为了一个不可告人的隐秘,喋喋不休地告诉他熊猫是如何憨厚可爱,又是如何珍贵稀有的。等我终于对熊猫有了一些了解,才知道熊猫是一种很孤独的动物。除了发情期,熊猫总是独自待在属于它们自己的领地里,但它们的发情期一年才四五天而已。没有人知道熊猫在独处时想些什么,也没有人了解它们的内心是否有着柔软良善的一面,就像我无法知道舅舅那时在想什么,也无法了解他内心的柔软和良善一样。现在,我倒是希望他坐在我身边,跟我说着他在黑夜中看到的事物。
原载《上海文学》2013年第8期短篇小说头条
《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先后转载
荣获《上海文学》奖;入选2013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