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涛
一
清明的雨丝缠在柳梢上,春桃跟着爷爷在坟前摆供品。竹篮里的糯米饭刚揭开盖,忽听得头顶传来"咕咕——咕"的声响。她抬头望去,只见一只斑鸠栖息在柏树枝头,羽毛灰褐间点缀着白色珍珠斑,尾羽展开如折扇,正偏着头打量她。
"是斑鸠在叫清明。"爷爷往坟头添了把新土,"老辈人说,斑鸠是祖先派来的信使,清明不打斑鸠,打了要遭雷劈。"春桃望着斑鸠,想起课本里学的《诗经·关雎》,虽写的是雎鸠,可这斑鸠的鸣声,竟也透着股悠悠的古意。
供品摆好后,爷爷从兜里掏出把小米,撒在墓碑前。斑鸠扑棱棱飞下来,啄食时颈羽颤动,像戴着一串古老的珍珠项链。"你太奶奶走那年,坟头就落了只斑鸠,"爷爷轻声说,"它在树上蹲了三天,直到出殡那天才飞走。"
雨幕中,斑鸠忽然振翅飞向远处的竹林。春桃看见,它的翅膀下隐约有块褪色的红布——像是从哪个年代的嫁衣上撕下来的碎片,在风雨中轻轻飘摆,宛如一段被遗忘的传说。
二
谷雨天,春桃在溪边洗菜,遇见了来写生的林姐姐。这位从城里来的姑娘,背着画板,衣服上别着枚斑鸠形状的银饰。"这是我奶奶给的,"林姐姐摸着银饰说,"她说,斑鸠在古代叫'鹘鸠',《周礼·春官》里讲,仲春之月要'以鹘鸠氏为媒',因为它们雌雄成对,象征婚姻美满。"
春桃望着溪面上的斑鸠倒影,忽然想起爷爷的故事:民国年间,村里有对新人用斑鸠羽毛做聘礼,新郎却在成亲前夜被抓了壮丁。新娘守着斑鸠羽毛等了一辈子,临终前说,斑鸠的"咕咕"声,是远方的人在说"归吧,归吧"。
林姐姐打开画板,笔尖落在纸上,很快勾勒出斑鸠的轮廓:"你看,斑鸠的珍珠斑多像星空,古人说不定就是看着它们发明了璇玑图。"春桃凑近一看,那些斑点果然像散落在灰蓝色天幕上的星星,让她想起爷爷教的童谣:"斑鸠斑,晒谷难,爹爹挑担上高山。"
暮色渐浓时,林姐姐忽然指着远处的山林:"春桃,你看那片杉树林,去年还郁郁葱葱,今年怎么光秃秃的?"春桃叹了口气:"砍了种桉树了,斑鸠的窝都没了。"林姐姐放下画笔,眼神里透着忧虑:"这样下去,斑鸠会越来越少的。"
三
立夏那天,春桃在田间发现了一只斑鸠。它躺在杂草丛中,翅膀无力地扑腾着,嘴角沾着白色的泡沫。春桃认出,那是村西头老李家的田地,昨天刚喷过农药。
"奶奶,快救救它!"春桃抱着斑鸠冲进家门。奶奶用金银花煎水给它灌服。斑鸠的眼睛半睁半闭,爪子紧紧抓住春桃的手心,像个害怕的孩子。
"我小时候,田里到处是斑鸠,"奶奶一边擦拭斑鸠的羽毛,一边说,"它们吃野谷,也帮人啄害虫。有回大旱,溪水断流,禾苗蔫得抬不起头,村里老少四处找水都扑了空。那天我跟着你太爷爷去后山,忽然听见斑鸠叫得很急,往常它们鸣声舒缓,那天却像在催人赶路。那只斑鸠飞几步就回头,见我们没跟上,又飞回来停在太爷爷肩头,用喙啄他的草帽。我们跟着它钻进一片野栗林,它忽然落在一丛羊齿草前,用爪子扒拉泥土,不多时竟露出湿漉漉的沙土——下面是个被落叶盖住的山泉眼!太爷爷赶紧回家叫人,全村老少带着锄头来挖,挖到三尺深时,清冽的泉水咕嘟咕嘟冒出来。我们用泉水浇田,抢救下一半庄稼。从那以后,你太爷爷逢人就说,斑鸠是'山灵的向导',它们的翅膀下藏着大地的秘密。"
春桃望着斑鸠颈间的珍珠斑,忽然觉得,每一颗斑点都是一个古老的故事,刻着人与自然的契约。那些在旱灾中扑腾的翅膀,那些引领生路的鸣声,早已化作血脉里的记忆,在代代相传的故事里,闪烁着生命互助的光芒。
四
芒种时节,春桃的弟弟虎娃在树下捡到一根斑鸠羽毛,高兴得不得了。可刚带进教室,就被班主任王老师没收了。"这是保护动物的羽毛,不能随便捡。"王老师说。
虎娃不服气:"村里的阿叔还打斑鸠呢!"王老师叹了口气,拿出一张照片:"你们看,这是二十年前的斑鸠群,现在呢?"照片里,成片的斑鸠在稻田里觅食,像撒了一地的珍珠,而窗外的田野里,只有零星几只在孤单地徘徊。
"斑鸠是'活农药',"王老师翻开生物课本,"一只斑鸠每天能吃三十只害虫,比打农药管用多了。"虎娃想起自家稻田里的害虫,忽然明白,为什么今年的稻子长得不如往年好。
放学后,虎娃带着春桃来到后山,那里有一片尚未砍伐的枫树林。他们在树上挂起自制的鸟窝,里面放着稻谷和清水。"以后这里就是斑鸠的家了。"虎娃说,眼睛里闪着光。春桃望着满山的树影,忽然觉得,每一片树叶都是斑鸠的翅膀,在风中轻轻颤动。
五
大暑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春桃和爷爷在田里抢收稻谷。忽然,她看见一只斑鸠在积水中扑腾,翅膀被一根铁丝缠住了。爷爷立刻扔下镰刀,冲进雨里:"小心!别伤着它!"
两人费了好大劲才解开铁丝,斑鸠的翅膀已经红肿不堪。爷爷把它放进怀里,用体温为它取暖:"我想起1959年的大饥荒,"他说,"那时我饿得走不动路,是一只斑鸠叼来野莓,放在我脚边。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打过一只斑鸠。"
雨停后,春桃跟着爷爷来到山神庙,那里有个废弃的蜂窝煤炉,正好改造成斑鸠的临时住所。爷爷在炉子里铺上干草,撒上小米,斑鸠歪着头看着他们,忽然发出"咕咕"的叫声,像是在道谢。
"知道吗?"爷爷望着庙墙上的壁画,"这庙始建于宋代,墙上原来画着'斑鸠救主'的故事,说的是南宋抗金名将宗泽率军转战太行,被金兵围困在这山谷里。深夜巡营时,一只斑鸠忽然扑棱着撞向他的灯笼,随后朝相反方向飞去。宗泽觉得蹊跷,领兵跟上,刚转过山坳,就听见身后金兵的马蹄声如雷——原来斑鸠引他们避开了埋伏圈。"
春桃凑近细看,虽然壁画已经模糊,但仍能辨出斑鸠展翅的轮廓,宛如一个不灭的传奇。
六
秋分那天,村里的晒谷场热闹非凡。春桃和虎娃守着金灿灿的稻谷,忽然听见天空中传来"咕咕"的群鸣声。抬头望去,只见十几只斑鸠正盘旋在晒场上空,阳光为它们的羽毛镀上金边,珍珠斑闪烁如星。
"别赶它们!"虎娃拦住正要挥竹竿的阿叔,"它们只吃散落的谷粒,不会糟蹋粮食的。"阿叔将信将疑地放下竹竿,果然,斑鸠们落在场边,只啄食掉在地上的稻谷,对竹筐里的粮食视而不见。
"真神了!"阿叔挠挠头,"以前总以为它们是害鸟,没想到这么懂事。"春桃想起林姐姐的话,斑鸠是"有教养的客人",它们遵循着自然的法则,只取所需,从不贪婪。
暮色降临时,斑鸠群飞向远方的山林。虎娃望着它们的背影,忽然指着天空:"姐,你看!"只见斑鸠们排成一列,翅膀划过晚霞,留下一道道淡淡的影子,宛如一幅流动的《诗经》插图。
七
冬至前夜,一场大雪覆盖了村庄。春桃和爷爷提着灯笼,去给后山的斑鸠送吃的。雪地上,斑鸠的脚印清晰可见,像一串小小的梅花,延伸向枫树林。
"它们知道我们会来。"爷爷笑着说,往树下撒着玉米粒。忽然,一只斑鸠从树洞里探出头,颈羽上的珍珠斑在雪光中格外醒目。春桃认出,正是那只受过伤的斑鸠,如今它的翅膀已经痊愈,正用喙轻轻梳理着巢中的羽毛。
虎娃从兜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他攒了半个月的面包屑:"吃吧,吃完好过冬。"斑鸠歪着头看着他,忽然叼起一块面包屑,放进树洞里——那里还有两只幼鸟,正等着妈妈喂食。
雪花落在灯笼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春桃望着斑鸠的巢,忽然想起奶奶的嫁妆——一个绣着斑鸠的缎面枕头,上面的珍珠斑绣工精细,据说还是太奶奶的陪嫁。那些沉睡在箱底的古老纹样,此刻正鲜活地展现在眼前,诉说着跨越时空的生命故事。
八
新年的阳光里,春桃站在晒谷场上,望着远处的山林。经过一个冬天的休整,枫树林里的斑鸠群又壮大了,它们在枝头跳跃,发出欢快的"咕咕"声,像是在庆祝春天的到来。
林姐姐背着画板来了,她的新作是一幅《斑鸠群飞图》,画面中,斑鸠的珍珠斑化作漫天星辰,照亮了绿色的山林。"我把这幅画寄到了省里的画展,"她说,"希望更多人能看见斑鸠的美。"
虎娃举着望远镜,忽然兴奋地喊:"姐,快看!斑鸠在衔树枝筑巢呢!"春桃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两只斑鸠正忙碌地在枫树枝间穿梭,它们的身影与记忆中的斑鸠重叠,与《诗经》里的斑鸠重叠,与古老传说中的斑鸠重叠。
远处,传来牧童的笛声,那曲调竟与斑鸠的鸣声相合,宛如一首天然的合奏曲。春桃忽然明白,斑鸠的"咕咕"声,是大地的心跳,是文明的回声,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密码。
当春风再次吹过稻田,当斑鸠的珍珠斑再次映着阳光闪烁,春桃知道,有些东西从未消失,它们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在时光的深处,延续着生命的传奇。而我们需要做的,就是静下心来,聆听那穿越千年的"咕咕"声,那是斑鸠的歌,也是我们共同的家园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