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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潘金莲形象新解
一轮明月皎洁如水
2024-09-18 06:57:13


来源: 金学会

(本文计5480字)

《金瓶梅》“重复”叙事与潘金莲形象新解 

作者王凌

小说叙事中有一种特殊的“重复”叙事手法, 它与微观修辞中的“反复”辞格颇具相似性, 主要是通过对特定情景进行反复多次描写, 以达到暗示和强调某种寓意的效果。具体到人物塑造, 作者可以对人物某些标志性动作、语言以及特殊的处事方式进行反复表现, 从而突显其特征、丰富其性格。米克·巴尔甚至认为重复是人物形象建构的重要原则, 因为只有读者的注意力几次集中的时候, 他们才会将“某种倾向”视为人物的特征。(1) 在《金瓶梅》中, 作者运用重复叙事手法对人物形象进行演绎, 其中以潘金莲形象的塑造最为典型。作者通过意象、动作、情节以及场景等多种重复方式, 将人物性格中的潜层品质逐次展露, 从而使人物形象在鲜明生动的基础上更显丰富和立体。

一“双钩”、“绣鞋”意象与潘金莲的多重性格

对人物身体的某个部位或是某种穿戴、配饰进行多次描写, 是小说作者在塑造人物形象时常用的重复手法之一, 它能对人物的性格、心理, 甚至潜意识状态起到暗示、象征作用。《金瓶梅》在塑造潘金莲形象时常着意她的小脚与绣鞋, 就颇具此意。在礼教森严的封建社会, 脚作为女性身体的特殊部位, 有一种代表女性贞操的隐喻, 所谓“笑不露齿, 行不露足”, 就有对“三寸金莲”的特殊要求。正是在这种文化背景之下, 女鞋作为一种特殊意象就具有了某种神秘含义。我国古典小说中展现的女鞋意象, 常常伴随男女相爱或男女偷情的故事情节, 因此呈现出“鞋是色媒人”的特殊规律。
潘金莲出场之时, 作者对她如此介绍:“这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 只在帘子下嗑瓜子儿, 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做露出来……” (第一回) 金莲对自己的美貌颇有自信, 她懂得欣赏自己, 也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吸引男人, 小脚成为她表现自我的重要资本。作品中首次提到双钩意象, 就将人物的大胆个性与风骚情韵展露无余。此后西门庆定计勾搭潘金莲, 作者对金莲小脚再加详述:“只见妇人尖尖刚三寸恰半一对小小金莲, 正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 便去他绣花鞋上只一捏。那妇人笑将起来, 说道……” (第四回) 小小金莲成为男女调情的重要媒介, 尽显人物媚态, 遭到冒犯的金莲不怒反笑的举动则暴露了她性格中轻佻的一面。除了经常表现潘金莲的小脚意象之外, 作者对人物所穿绣鞋也颇有兴趣。
在整个故事中, 潘金莲对大红绣鞋情有独钟, 红色所代表的激情、热烈何尝不是她内心渴求的外化表现呢?作者在第八回中首次关注红绣鞋:西门庆因娶孟玉楼而暂时冷落潘金莲, 金莲盼西门庆不至, 百无聊赖之际“脱下两只红绣鞋儿来, 试打一个相思卦”。红绣鞋与相思卦结合出现, 暗示的是金莲内心的渴望与失落。古代妇女对婚姻爱情无法自主, 依附男性成为她们唯一的生存方式。金莲嫁入西门庆家之后, 为迎合夫主口味, 便长期穿戴大红绣鞋, 作者亦多次对金莲的绣鞋进行表现, 而最突出的描写则集中在第二十七、二十八两回中。金莲的大红绣鞋在花园中丢失, 被家奴之子小铁棍拾得, 后又辗转落于陈经济之手。好色的陈经济对年轻貌美的岳母垂涎三尺, 正好藉此与其勾搭, 于是便有了下文的“陈经济因鞋戏金莲”。
而另一方面, 金莲在寻找鞋子的过程中竟在藏春坞雪洞内发现了另一只红鞋:“都是大红四季花嵌八宝段子白绫平底绣花鞋儿, 绿提跟儿, 蓝口金儿。唯有鞋上锁线儿差些:一只是纱绿锁线儿, 一只是翠蓝锁线, 不仔细认不出来。”近聚焦给这个特殊意象带来陌生化效果, 引起读者关注。不过, 令读者颇感意外的是, 这只红鞋的主人不是金莲, 却是家奴来旺之妻宋蕙莲。蕙莲风流俏丽, 更有一双胜过金莲的小脚, 她亦常模仿金莲装扮, 以此才有了这双红绣鞋。潘金莲冰雪聪明, 马上意识到了来自蕙莲的威胁, 因此暗生杀心, 必欲除蕙莲而后快, 红鞋事件将二人矛盾推向高潮。而由此引发的一系列冲突又为人物性格提供了进一步展示的机会, 金莲性格中的偏执与恶毒在接下来情节发展中将尽显无余。

二、“嗑瓜子儿”动作与潘金莲的戏剧人生

通过对人物动作进行反复描写, 以强化人物某种特殊性格, 也是《金瓶梅》塑造人物的方法之一。作者对潘金莲嗑瓜子动作的多次表现就是出于这一目的。其实, 对于一个受封建礼教教育的深闺女子来说, 当众嗑瓜子实在不是雅观之举, 不过这也恰好鲜活地展现了潘金莲不拘礼法、泼辣放肆的性格。当然, 每次嗑瓜子的动作各有背景, 反映的是潘金莲在人生不同阶段的不同境遇。
作者第一次描写潘金莲嗑瓜子是在她出场之际, “帘下嗑瓜子”作为金莲每日的主要活动出现于作品第二回。帘内的琐碎无聊与帘外的精彩热闹形成巨大反差, 对于一个内心充满激情的女性来说, 她此时唯一能做的只有守在帘下, 一面无聊地重复着嗑瓜子动作, 一面满怀渴望地注视着外面的世界。美好憧憬遭遇无奈现实, 金莲也只能屈服。
在作品第十五回, 金莲嫁入西门庆家不久, 吴月娘带领众姬妾到李瓶儿新房楼上赏灯, “那潘金莲一径把白绫袄袖子搂着, 显他那遍地金掏袖儿, 露出那十指春葱来, 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 探着半截身子, 口中嗑瓜子儿, 把嗑了的瓜子皮都吐下来, 落在人身上。”此是作者对金莲嗑瓜子动作进行的又一次正面描写。当然, 嗑瓜子动作本身并不是重点, 金莲此时志得意满的优越心态才是作者欲传达的关键信息。金莲从武大的糟糠之妻摇身成为西门家的阔少奶奶, 物质生活的满足令金莲欣喜不已, 嗑瓜子时有意摆弄戒指的得意, 吐瓜子皮时的放肆等细节都透露了她小人得志的轻狂神态。
同是嗑瓜子动作, 在作品第三十回, 金莲的表现就没有了此前目空一切的神气。李瓶儿生子之际, 西门庆合家喜庆, 忙乱不已, 独有金莲不以为意, 她“用手扶着庭柱儿, 一只脚着门槛儿, 口里嗑着瓜子儿”。这个熟悉的动作看似漫不经心, 却失去了往日的得意与轻松, 暗示着金莲此时的惊恐与无助。其实, 金莲接下来的表现立刻将这种掩饰摧毁, “这潘金莲听见生下孩子来了, 合家欢喜, 乱成一块, 越发怒气, 径自去到房里, 自闭门户, 向床上哭去了。”瓶儿诞子, 在西门家的地位直线上升, 无疑对金莲构成威胁, 怎不教她心惊?然而心高气傲的金莲偏不肯让人看破, 于是选择了一个看似随意的动作企图遮掩, 不过脆弱的心理防线仍随着官哥的诞生而彻底崩溃, 这个轻松的动作最终还是暴露了主人公隐秘的心理。
潘金莲第四次在作品中嗑瓜子, 情势又出现了变化。此时李瓶儿已被金莲暗算致死, 金莲独得恩宠, 无人与之抗衡。这日月娘等人外出, 留金莲看家, 王婆因有求于西门庆, 故先见金莲。“……王婆进去, 见妇人家常戴着卧兔儿, 穿着一身锦缎衣裳, 搽抹的如粉妆玉琢, 正在房中炕上, 脚登着炉台儿, 坐的嗑瓜子儿。” (第七十六回) 此时的金莲既少了刚进西门家那种久贫乍富的欣喜, 也没了李瓶儿生子之际的心酸郁闷, 而是多了几分气定神闲的慵懒。在见证了她生活巨大变化的王婆面前, 金莲俨然一副高高在上的胜利者姿态。颇有意味的是潘金莲的这一次嗑瓜子动作仅存于词话本《金瓶梅》中, 在崇祯本中, 只有金莲“脚登着炉台儿坐的”情景, 而无之后“嗑瓜子儿”举动, 未审何故。崇祯本对词话本进行了较大程度的删改, 目的是提高作品的艺术水平。两套版本孰优孰劣姑且不论, 单从对潘金莲形象的塑造来看, 第四次的嗑瓜子动作似以保留为妥。

三、“潘孟组合”模式与潘金莲的处事策略

潘金莲性格褊狭, 言语恶毒, 在故事中常有与人拌嘴、生气情节。而每次生气, 都有玉楼在侧, 或激或劝, 几成套路。作品第二十六回, 潘金莲与西门庆计害来旺, 由于宋蕙莲的周全, 西门庆本欲作罢。玉楼得信, 即刻报与金莲, 金莲大怒:“说道:‘真个由他, 我就不信了!今日与你说的话, 我若教贼奴才淫妇与西门庆放了第七个老婆, 我不喇嘴说, 就把潘字倒过来!’”玉楼遂又拿月娘不管的话再激金莲, 金莲于是怂恿西门庆将来旺充军。此事直接导致蕙莲自杀, 彻底解除了对金莲、玉楼的威胁。
第二十九回, 月娘因宋蕙莲、一丈青等事甚恼金莲, 背后抱怨之词被玉楼悉数告知金莲:“大姐姐好不说你哩, 说:‘如今这一家子乱世为王, 九条尾狐狸精出世了……’”亦惹金莲大怒:“没得扯【左毛右必】淡!甚么是大事?杀了人是大事?……”玉楼遂又从旁劝解:“你我姐妹都是一个人, 我听见的话儿, 有个不对你说?说了, 只放在你心里, 休要使出来。”金莲怎肯善罢甘休, 遂与月娘的矛盾日渐加深, 终致日后决裂。又第三十一回, 金莲指责瓶儿下人偷藏酒壶, 惹西门庆责骂, 心中不忿, 与玉楼埋怨, 玉楼则安慰劝解;又第四十一回, 西门庆与乔大户结亲, 金莲因讥刺对方小孩亦是“房下所生”, 遭西门庆痛骂, 益发气恼, 对官哥百般诅咒, 玉楼批评制止:“谁教你说话不着个头项儿就说出来?他不骂你骂狗?”诸如此类, 不可胜举。
张竹坡在阅读《金瓶梅》时显然注意到了这种情节的重复, 将之总结为作品的“板定章法”。他认为:“《金瓶》有板定大章法。如金莲有事生气, 必用玉楼在旁, 百遍皆然, 一丝不易, 是其章法老处。他如西门至人家饮酒, 临出门时, 必用一人或一官来拜、留坐, 此又是‘生子加官’后数十回大章法。” (2) 可见, 《金瓶梅》中的情节重复尚不止这“潘孟组合”一种。从“潘金莲生气———孟玉楼劝解”情节的重复频率来看, 西门庆家的“潘孟组合”非常显眼。
金莲虽然性格尖酸, 但地位不如吴月娘、财富不如李瓶儿, 在勾心斗角的封建大家庭里孤立无援, 非常需要朋友。出于相同的需求, 孟玉楼与她结成了同盟。而作者的这一特殊安排, 也意在将金莲与玉楼二人进行对比表现, 更加清晰地展现二人各自心理、意图。
遍览全书, 在金莲多次的生气事件中, 玉楼要么充当告密者角色, 要么充当倾诉对象, 要么充当消防员角色, 实在是一个八面玲珑、善于周全的人物形象。相比之下, 潘金莲的性格则要凶悍、激烈许多。当然, 略作分析, 我们亦可发现, “潘孟组合”表面的融洽掩盖不了实际的利害冲突, 金莲吃药求子事件就对玉楼只字未提, 暗示了她对玉楼的防备;而第七十五回“因抱恙玉姐半含酸”也彻底暴露了玉楼对金莲专宠的不满。貌合神离才是西门庆畸形家庭关系的真实写照。

四、“叔嫂相见”场景与潘金莲的命运归宿

场景重复是《金瓶梅》对重复手法的第四种运用, 旨在突出人物在相同环境中的不同处境, 并以此引发读者对人物命运的进一步思考。其实, 对于一部优秀的小说而言, 不论自然环境还是社会环境, 都直接为表现人物性格、心理, 展示人物命运服务。“空间是作品中的人物与事件的存在形式。” (3) “一个男人的住所就是他本人的延伸, 描写了这个住所也就是描写了他。” (4) 因此, 作者在安排环境之时或多或少都会融入某种特殊的暗示和象征。
对比《金瓶梅》第二回潘金莲勾挑武松及第八十七回武松杀嫂两段情节, 我们将不难发现场景重复为小说带来的情感色彩。首先是空间环境的重复, 两段故事都发生在清河县武大的“两层四间房屋”内, 这本是故事开头潘金莲每日活动的主要场所, 但随着武大身亡、潘金莲改嫁, 这个环境渐渐淡出读者视野。
多年之后, 西门庆病故, 金莲被月娘发卖, 再次回到这个熟悉去处。对于潘金莲的命运而言, 这样的安排本身就具有反讽的意味。然而我们的主人公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个地方在自己生命中的特殊意义, 她天真地贪恋着武松, 甚至因为“这段姻缘, 还落在他家手里” (第八十七回) 而暗自庆幸, 此时的金莲, 也许真的打算与武松从此过上平静的生活。
然而故事并没有朝主人公向往的方向发展, 接下来重复的人物行为给这段惨烈情节更增添了几抹神秘色彩。之前金莲戏武二是居心已久, 一待武松回家, 即“令迎儿把前门上了闩, 后门也闭了。” (第二回) 这里武松杀金莲, 也是蓄谋良久, 只待金莲进门, 便“分付迎儿把前门上了拴, 后门也顶了” (第八十七回) , 几近重复的描写令人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前面武松进得屋来, 就见“搬些煮熟菜蔬入房里来, 摆在桌子上”, 随即又“见迎儿小女早暖了一注酒来” (第二回) 。后面杀嫂情节中, 金莲进来, 武松也“教迎儿拿菜蔬摆在桌上。须臾, 烫上酒来” (第八十七回) 。
金莲放荡, 借的是酒; 武松行凶, 也是借酒。两次行动又都以迎儿作为见证者。场景重现, 不但令局中人 (主要指金莲) 不安, 亦令读者感慨。金莲最终难逃命运的惩罚, 因果轮回、善恶有报才是作品最终的道德指向。韦勒克认为“浪漫主义的背景描写的目的是建立和保持一种情调, 其情节和人物的塑造都被控制在某种情调和效果之下” (5) 。其实, 现实主义的《金瓶梅》何尝不也是如此呢?
特殊的意象、动作、情节以及场景进行重复描写, 都可以为塑造人物起到特殊作用。潘金莲形象正是靠着这种重复表现最终得以鲜活、立体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耶鲁学派的代表人物希利斯·米勒也曾发现小说作品中的这种重复手法, 他甚至认为小说的丰富意义就是来自于各种重复现象的组合。(6) 可见, 在小说创作手法上, 中外小说其实遵循着相同的规律。

注释和参考文献:

注释

(1) [荷兰]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 第97页。 

(2) 黄霖:《金瓶梅资料汇编》, 中华书局1987年版, 第66页。 

(3) 黎皓智:《俄罗斯小说文体论》,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 第84页。 

(4) (5) [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著, 刘向愚等译:《文学理论》, 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第260页, 第259-160页。 

(6) [美]希利斯·米勒著, 王宏图译:《小说与重复》, 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第7页。 


参考文献

[1]陶慕宁校注.金瓶梅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0. 

[2]汝梅, 齐烟校点.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M].香港:三联书店, 1990. 

[3]黄霖.金瓶梅资料汇编[C].北京:中华书局, 1987. 

[4][美]希利斯·米勒.小说与重复[M].王宏图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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