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饭桶是一个人的名字吗?听起来,这更像是一个人的绰号。
前些年,器隐镇建造民俗馆,场面搞得颇大。其中部分展品,竟来自一个叫罗饭桶的故人——彼时他早已去世,其义子温小得,亦已年迈,一个轮椅上的老者,多次往返民俗馆,以罗饭桶的名义,捐出了很多器物。
知情人透露,那些老物件,装在若干个麻袋里,鼓鼓囊囊,是雇了板车拉来的。光是各个年代的鞋帽手套、烟斗水杯,乃至胭脂口红、针箍耳环,就有几百件。诸如旧时提袋、钱包、烟盒、碗碟、饭盒、酒瓶、茶叶罐、麻将、扑克、骰子……更是数不胜数。有人对此颇不屑,民俗馆又不是收破烂的地方,以罗饭桶名义捐赠的那些器物,大多看上去脏兮兮的,更像陈年垃圾,还散发出阵阵的不良气味。
碰巧,有一个在器隐镇拍年代剧的摄制组,无意中发现了这些宝贝。仿佛爱德蒙·邓蒂斯发现了基督山岛的宝藏,激动的导演把很多旧器物用到戏里,行家们看了,都说原汁原味。那部年代剧后来火了一阵子,让器隐镇的人们如梦初醒,原来罗饭桶的那些垃圾,都是稀罕珍宝。
这就惊动一群本地的民俗学者。个个像打了鸡血,称那些器物里,隐藏并见证着几个朝代的缩影。
罗饭桶这个遥远的名字,一度成为器隐镇人们的一个话题。本地媒体颇费周章,称其为“资深垃圾处理者”,老街坊们说话直白:不就是坊间传说中的那个扫街佬吗。
无论古今,清扫街道都是一份辛勤劳动。器隐镇三百六十行,“扫街佬”应该能占得一席吧。
彼时,温小得老人的口述,便显得特别重要。但这里有两个问题,其一,温小得年事甚高,据说中风过一次,记忆力明显衰退,面对着一些老物件,常常会断片,有话说不出来。
再有就是,罗饭桶的收藏史可能过于漫长。少有人确切知道他活了多少岁,即便是温小得,对义父前半生的行状,亦颇多语焉不详。同时代的人,只记住了两样东西,一是他的饭量,据说大得惊人;二是他在城隍庙栖身的柴仓屋,通向一个幽深的地窖。最后,他从垃圾里留下的物件,把那个地窖差点给撑破了。
人们终于在罗饭桶的收藏品里,找到一张1964年的“选民证”,上面赫然写着:罗饭桶,男,51岁,汉族,器隐镇清洁卫生管理所·····
由此,罗饭桶绝不是什么绰号。而是一个人的大名。为什么取这样的一个名字?民俗学者们几次问及温小得,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们哪里知道,一个人吃不饱饭是什么滋味?”
这话有点答非所问。而且,民俗学者们都知道,在本地方言里,说一个人是饭桶,并不是夸奖此人饭量大,那其实是一句骂人话——除了吃饭你还能干什么?
所以,对那些饭量特别大的人,本地人轻易不会使用“饭桶”这个贬称,而是用“食仓蛮大”这样比较含蓄的说法。
民俗学者们决定,就从搞清罗饭桶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入手。
一餐能吃三海碗米饭、外加山芋、芋头等粗粮,如果有肉,有一碗吃一碗,碗底一定是朝天的;还有汤吗,有一锅吃一锅,临了,还能再吃一大碗捞面。
这就是罗饭桶早年的“食仓”当量。
传说中的罗饭桶饭量,一直有好几个版本。有人说他一顿能吃五碗饭,外加两只鸡。争议较大的是,他吃肉基本不吐骨头——在他看来那也是肉的一部分,一口锋利的牙齿,可以把它们嚼成烂渣,然后吃进肚子里。
见过罗饭桶的人这么比划,说他人并不高大魁梧,身高也就一根扁担那样吧。这样的尺寸放在今天,充其量是个中等身材。
出身贫寒。最早,家住鸡笼巷。父亲好像是修伞的,母亲在一个大户人家帮佣。这个身份给罗饭桶的好吃带来一个空间——假若大户人家比较和善,会经常让家里的佣人带回一些他们吃剩下的食物。按照这样的推断,罗饭桶从小就吃过一些其他贫苦孩子没吃过的好东西,如此,把一张嘴吃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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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罗饭桶生下来就特别会吃。他的父母为了填饱他那与年龄不相称的肚子,想尽了一切办法。据说,无济于事,罗饭桶还是天天喊吃不饱。他童年时,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独自外出觅食,其具体行状,已经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但罗家最早的邻居却还记得,第一声“饭桶”并不是外人骂的,他那入不敷出的伞匠父亲,因了老是喂不饱嗷嗷叫饿的儿子,忍不住火爆出口,一声饭桶,四邻皆知。
渐渐长大,罗饭桶倒是想继承父业,修伞养家。但他一个人抵三个人吃喝,就连自己也养不活。女人一听到罗饭桶的名字,撒腿就跑了。他后来想给富裕人家打工。但是,雇一只“饭桶”的成本之高,会让所有的雇主望而却步。
如果我们继续推演,让一个饥肠辘辘的人,走在活色生香的街巷里,四处各种食物的香气不断地刺激他的味蕾。这等于是在变相地惩罚他了。特别饿的时候,就连与他擦肩而过的人,都能听到他肚子里发出的各种叫声。如果有人愿意收集这些声音,经过比较后会发现,稍稍有点饿的时候,罗饭桶肚子的叫声是温和的,咕噜咕噜,悄声细语,音量比较低沉,好像在向主人申请,该给我进食了;很饿的时候,肚子里会发出一种空旷而慌张的喧嚣,其叫声变得尖利而持久,让人心神不定;饿得撑不住时,身边的人会听到一种仿佛穿墙走壁的啸叫,一阵一阵,在相对的范围内低空回旋。
经受过饥饿的人都知道,当一个人饿到极点时,肚子反而不叫了。如果有灵性,它一定知道,光是嚎叫,根本无济于事。但它会把致命的信息传递给大脑,以致让全身都瘫软下来。脸色发青、四肢无力,两个眼眶会深深地凹进去,眼神里会积聚起一种短暂的骇人光亮。然后,迅速地黯淡下去,变成两个黑黑的窟窿。
鲜香扑鼻的伙头巷、百果巷里,集中着器隐镇最多的酒店饭铺乃至各色吃食,但是跟罗饭桶基本没有关系。他不能去那里,因为强大的美食香气,会催发他肚子格外的牢骚。倒是大人巷与学前巷,这些大佬们的聚居之处,有时却能意外地让罗饭桶吃一顿几乎要撑死的饱饭。
大凡婚丧喜事、举子成名、添丁进宝、生日寿诞,大户人家免不了要操办一番。场面上的风光,自不必说。末了,留下一堆堆垃圾。虽然东家有佣工,但此时如果有人自动加入到搬运器物、清扫垃圾之列,会给东家一种“添喜”的好感——管饭是必须的,当然可以敞开吃。罗饭桶刻骨铭心的吃饱饭记忆,最早跟他手里的一把大扫帚息息相关。那是一种守株待兔式的出击,你必须及时掌握信息,谁家有什么喜事好事。然后,选择一个当口,自然而然地介入。这里,一种分寸感的拿捏,是有技术含量的。你以为扫垃圾就那么容易吗,宾客还没有散,你就抢着清扫垃圾,人家会戳着你的脊梁骨骂的;扫地更是技术活,你把人家门前扫得尘土飞扬,呛得大家睁不开眼睛,还指望人家给你管饭吗?
无师自通的事实是,一把大扫帚,打败了父亲教给他的修伞技术。只要罗饭桶的大扫帚舞动起来,他的肚子最终就会满足地保持沉默——甚至,喉间偶尔还会打出一两个奢侈的饱嗝。经过罗饭桶打扫后的地面,干净、整洁,一点尘土都不留。超大的饭量在器隐镇,已然是一个供人们逗乐的桥段,而罗饭桶扫地、搬垃圾时的那份巴结、勤勉,还是给人们留下了正面的印象。
器隐镇每天产生的大量垃圾,是日常烟火生活的必然。从垃圾里发现宝贝,却是罗饭桶与生俱来的一种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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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想象,饥饿的人突然吃了一顿饱饭,就像下过地狱的人,不小心一步跨进天堂。
大户人家的垃圾,有着非常丰富的肌理。
爷儿们扔掉的空烟壳——老刀牌、大前门、哈德门、大重九。都是民国时期最有名的香烟。它们从垃圾里被罗饭桶找出来,堂而皇之地进入他的精神世界。其中,老刀牌香烟的刀型滤嘴,让罗饭桶很着迷。谁能想到,欣赏一个香烟屁股的乐趣,或许超过了抽烟者本身。而三炮台牌香烟壳,才是罗饭桶的最爱,上面有三英战吕布的图画,蛮好看的。而有一种叫仙女牌的香烟,烟壳上一个大美女,大波浪头发,双眼皮有韭菜边那么宽。这种香烟竟然是为女人设计的,罗饭桶在大人巷赵老爷家的垃圾里,发现了这种烟丝闻起来甜滋滋的烟屁股,上面还有一抹淡淡的口红。它跟赵老爷二姨太的旗袍、高跟鞋,应该是很搭配的。
生活垃圾里,还有小孩穿旧了的虎头鞋。罗饭桶有一次在垃圾里捡到一双,一下子五味杂陈。他或许想起了自己的儿时,母亲曾经给他做过这种鞋子。后来母亲生病死了,回忆的景深里,就是这样的虎头鞋,过年的时候,母亲给他穿在脚上。鞋头上,老虎眼睛骨碌碌,还有胡子一翘一翘,活灵活现。它能驱鬼辟邪,也象征着吉祥如意。看到这种鞋子,罗饭桶就会想起自己早逝的母亲。
…………
(本文选自《江南器物志》,徐风 著,
译林出版社2025年8月待出)
译林出版社2025年8月待出
徐风长篇系列散文《江南器物志》分别从科举、稼穑、节庆、风俗、嫁娶、餐饮、庭院、家具、服饰、舟车、礼品等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来描绘民间器物的起始、传承、契合、演变,写器物背后的文化特质、传统菁要与文明传承,写中国文化在江南土壤中的落地与生发演变。全书紧扣着器物与人之间的紧密关联和玄妙关系,呈现了器物背后的传统江南的社会文化密码。从古代农民创造的龙骨水车,到犁耙锄钎等农具,从碗碟盘盏的日常器皿,到鼎龕鬲匜等古代器皿在社会生活中的使用,作者凝视着一件件江南器物,在温习稻饭羹鱼里的古老器具之余,挖掘出其中的历史、文化、掌故、情感,想象着器物背后的人与中国文化精神,讲述了一座具有代表性的江南古镇百余年来的器物生活和文化道场。
作者简介:
徐风,一级作家,江南文化学者,央视《百家讲坛》主讲嘉宾。已出版《包浆》《做壶》《忘记我》《江南繁荒录》等著述十九部。重要作品曾入选中宣部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项目,荣获中国好书奖、中国传记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等奖项。作品被翻译成英、法、俄、荷、日、韩等多种语言在海外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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