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朱海燕,原铁道部工程管理中心正局级副主任。第六届范长江新闻奖得主,中央宣传系统“四个一批”人才,中国新闻出版界领军人物,中央直接掌握和联系的高级专家。八次获中国新闻奖,九十多次获省部级新闻一二等奖。发表作品2000多万字,出版各类作品40余部。享受国务院津贴待遇,中国作协会员。
青藏高原牵出的一段情缘
朱海燕
十一月八日晚,我的朋友,国家画院一级美术师、著名画家王永亮约几位朋友小聚,我忝列其中。事前,永亮电话语我,今晚小聚的还有魏杰。我不认识魏杰先生,但我知道魏先生是中国国家画院书法篆刻所副所长、研究员,国家一级美术师。同时,他还是西泠印社的理事,属当代中国印人之翘楚。他的篆刻以秦汉印立根,巧涉古玺,取法多样,大凡甲骨金文,汉砖瓦文,秦简楚篆,钱范布币、镜铭碑版乃至汉刑徒砖俱能入印。每制一印,均有独思佳构,随刀布势,左右腾挪,大开大合,气势非凡。他的书法篆刻作品入展第二、二、四、六、七、八届中青展;第三、四、五、六、七届全国展;第二、三、四、五、六届全国篆刻艺术展,是当代少有的篆刻大家,多次参加由中国书协、西泠印社、中国美术馆、中国国家博物馆等举办的国内外重大主流展览。作品多次被中国美术馆、西泠印社、中国国家博物馆、陕西历史博物馆等多家文博机构收藏。
席间,我与魏杰先生临座,我向他赠送了前不久出版的反映青藏铁路生活的诗集《天路向拉萨》。他打开诗集又合上,问我:“你知道一个叫慕生忠的将军吗?他和青藏高原缘分不浅啊!”
我回答说:“我不仅了解慕生忠将军,而且在1982年8月间,我在格尔木大站礼堂还听过将军的报告,当天下午在大站招待所,我采访了将军。将军把他50年代所写的修路诗作交给我。我写了一篇评论,诗与我的评论,一起在报刊发表。”
我说:“在这部青藏诗集里,前几首都是写慕生忠将军的。他是青藏公路之父,是格尔木之父,同时,还是青藏铁路最早的开拓者。写青藏高原的交通事业,慕生忠将军是一个不可绕开,也是不能回避的人物。”
我问魏杰先生:“你怎么对慕生忠将军感兴趣呢?”
魏先生说:“慕生忠是我爷爷的朋友,是他把我爷爷带到青藏高原,带到了格尔木,两人结成生死情谊。”
魏杰接着说道:“你知道陕西文学界有位叫李若冰的作家吧?他的《柴达木手记》这部散文集,有一篇题为《格尔木纪事》的文章,在这篇文章中,李若冰用大量的笔墨写了我的爷爷。我和李若冰并不熟悉,因为他在文章中写了我的爷爷,《柴达木手记》这部书,再版一次,我买一本,有时一次买几十本珍藏,并送人。所以,在我的藏书中,我有各个年代出版的《柴达木手记》的不同版本。”
我问魏先生:“你爷爷是魏承淑吗?”
他说:“是”。他问我:“你怎么知道?”
我说:“我应该算李若冰先生的学生了。1980年8月间,他去青海采风,曾到格尔木的铁道兵七师。那时李先生身肩数职,是陕西省宣传部副部长、省文化厅厅长、省文联副主席、省作协副主席。对这位重量级的作家到铁七师采风,师领导十分重视。师政委季福鼎亲自安排,并让我全程陪同。若冰先生在格尔木活动半个多月的时间,完成既定的采风之后,是我把他送到青海西部的冷湖。1957年,李若冰先生首访格尔木时,在《格尔木纪事》一文中写到一个叫魏承淑的老人,他64岁跟随慕生忠上了高原,在格尔木第一个种植了蔬菜,第一个栽培了果树。”
魏杰说:“那个老人就是我爷爷。想不到,和我家有缘的两个重要人物和你都认识,真是缘分到了,该揭开被历史封尘的大幕了。”
从魏杰先生的口述中,我了解到魏承淑老人原籍是陕西富平,后移居西安。自幼即喜爱美术,后入陕西第一师范学习,对国画有所偏爱,日摹夜临。毕业后教书数年,旋赴北京深造,得识齐白石大师指教。不久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师从金伯楼、陈师曾、丰子愷等名家,专心研究国画,临习不辍,擅山水、花卉。所画玉兰出类拔萃。金伯楼称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矣”。毕业后返陕,在西安承德中学等校教授美术,得杨虎城、于右任资助,创办西安美术学校。是当代陕西美术事业的开拓者。魏承淑对国画深入钻研,每日求画者络绎不绝。他一生淡泊名利,教书育人。好艺术,不时追摹古今名家,对倪云林、沈周、扬州八怪、赵之谦、王石谷等时有临习阐发,善摄取现实入画境。画风纯朴自然,为人质朴,画如其人。
魏杰先生说:“前不久在一次书画拍卖会上,我见到我爷爷的一幅作品,被我拍下。这其中有对我爷爷纪念,另一个方面,魏家的传家宝也应该回归到我们魏家了。”
完全可以这样理解,魏承淑老人的艺术作品能上得当今大的拍卖行,其艺术水平绝非寻常。
没有实证能证明魏承淑老人是那天走上高原的,但从李若冰的文字里,可以证明他是1954年到达格尔木的。1957年,李若冰采访魏承淑时,那时魏老67岁,上高原已经3年。向前推3年时间,正是1954年。1954年是青藏公路开始建设的时间,建设工期为7个月,12月抵达拉萨。这个时间点,说明青藏公路是1954年5月间开始动工的。
魏承淑老人与慕生忠是怎么相识的,在哪里相识的?由于历史的远去,不好寻根溯源。也许是在陕北“闹红”时期,那时慕生忠是陕北红军中的团长,而魏承淑在这一时期曾在榆林中学、绥德师范等学校任教。
总之,在1954年3月,老人在兰州,遇到了他的朋友慕生忠将军。慕生忠是开路将军,同时他又是青藏高原艺术的拓荒者,他想要魏承淑的画笔抚去高原的荒凉,以斑斓的色彩给修路人以安慰。慕生忠向魏承淑谈起了柴达木与格尔木,说高寒地区宝贝多,就是不长树,不长庄稼,以后要试验种麦、种树,而且非种不可。他相信,魏承淑的画笔可以为荒无人烟的高原种上第一棵树,催开第一朵花。
老人一听这些话,雄心来了。在兰州,当他第二次见到慕生忠的时候,他就坚决要求跟定将军上高原。一个64岁的老人,要在高原谱写他人生中的第二次青春。他知道格尔木没有树木,他决定在那里种植春天。就这样,老人把他在兰州买下的花种和花条带在身上,辞别了儿子和四个孙子,毅然到格尔木来了。
他是走上青藏公路的第一位艺术家,他代表着“修路文化”立在了昆仑的山头。他不仅用笔描绘大自然的真山真水,他还要把真正的春天——树木花草种植在没有一丝春色的大地上。大地是他的素纸,树木与花卉将是他的彩笔。修路生活艰苦,有粮没有蔬菜。他想在从来没有种过菜的地方种菜,解决格尔木第一代创业人的吃菜问题。他的艺术的灵感,已经不满足于笔墨的表现了,而是延伸到没有生机的大自然中,让大自然带着与人类息息相关的气息,步入人类的生活之中。
这位平凡而伟大的艺术家,要用他人生黄昏的暮年,去改写格尔木的历史!
他不仅是精神灵魂的书写者,同时也是高原物质建设的推动者!
初到高原,没有房子住,老人和大家一起住在帐篷里。许多人替他担心,劝他回去。他坚定地说:“我来了,就没想到走,格尔木是一个好地方呀!你们看我老汉不行?啍,我还想干两下子哩!”他开始一面挖地,分析土壤,准备搞园艺;一面种菜、修路。六月,天热,蚊子多,咬得人头昏脑胀。有人问他:“你头昏不?受得了吗?”他倔强地说:“不昏。能行!”大家背石头盖房,他背不动,可是不愿意闲着。他说:“你们背石头,我摆石头该行吧?你们打柴,我拿锄耙柴,也行吧!”
魏老不服老,干劲大得很。他写诗这样表达自己愉快的心情:
我来格尔木,年已六十四;
人民园艺好,为达我心志。
不怕生活苦,不怕无房住;
只要土肥沃,生产自富饶!
西部重镇格尔木的建设生活鼓舞着老人,老人的“心志”是高的。可是,这里的土并不肥沃。格尔木主要是盐碱地,老人第一次种的树,种的花,长不起来,活的极少。因此,他分析土壤,经常抓起这里的土,用嘴尝尝;抓起那里的土,用嘴尝尝;把花几天移到这里,几天又移到那里,反复地试验着。他顽强地干继续着,栽植着一个遥远的春天。他坚信春天的脚步,百花的娇美,总有一天会扎根在格尔木的大地上。
魏杰先生和我一边谈话,他一边翻动手机,搜着李若冰先生的文章。他对我说:“你看,这是李先生记述我爷爷的一段文字。”
李若冰这样写道:
老人领我走到了一片苹果树的面前,打眼看去,它们都已长了尺来高,成排成队的,散布在一大片被改造过了的盐碱地里。它们绝大多数都发出了新条,长出了小叶。
老人兴奋地说:“种了五百多棵,活的就有百分之九十以上。今年条,发新条了。你看,那几棵长的都是一尺多高了!”
我圪蹴下来,仔细地看着老人务的苹果树。那新发出来的嫩绿的小条、小叶,多引人爱。这是柴达木盆地长出来的第一代苹果树啊!
我们在另一片盐碱地,又看到了杏树,长得和苹果树高低一样,枝条健壮,小叶繁多,形状已似大树。杏树成活率高,老人种了24棵,都活了。
李若冰在另一段文字里这样写道:
老人把我领进花地里来了。呵,好多的花,多好的花!红色花、黄色花、蓝色花和白色花,真是花样繁多,美不胜收。金盏花,披着金黄色的头巾。茼莴花,穿起了纯黄的镶着白边的衣裳,在互相竞美。鸡冠花噘起了一片红艳艳的大嘴,在嫉妒虞美人,因为虞美人红得比它好看。尤其是蓝筒絮花,开着一种筒筒式的淡紫色的花朵,看起来纯真,纤细,温柔,看了还想看。老人走上前,摘了一枝,递在我的手中。感谢老人,感谢他给我格尔木的一枝花。
李若冰写道:“老人给我谈着花,又使我想起慕生忠将军房间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玉兰国画,和写字台上摆着的土烧砚台及小慈姑、核桃、荸荠、螺狮……这些小摆设是老人研究土质的时候,挖出了一些好土,玩着捏制由砖瓦窑烧出来的;而那幅画着玉兰花的国画,也是老人画起送给慕将军的。画上,老人还特意提了一首诗,上写:
祖国江南多奇花,
山秀芬芳宜人家;
昆仑山下无此物,
聊挥一幅欣赏它!
老人写这首诗和画玉兰花的时候,才来格尔木不久。今天,他已不是用笔“聊挥”,而是用自己的智慧、心血和双手,在昆仑山下播种着花朵。”
魏杰先生说:“1959年,我爷爷种植的向日葵长得小盆口那么大,并登载到1959年的《青海画报》上。那知,就是那个夏秋之交,我们敬爱的彭德怀元帅在庐山会议上遭到批判。而慕生忠作为彭德怀元帅的爱将,也惨遭迫害,撤销了他的一切职务,而离开了高原。我爷爷因为慕生忠的朋友与红人,也遭到批斗。60年代初,他被迫离开格尔木。由此,我们家与慕家失去了联系,成为我们魏家沉积心头的一块心病。”
我笑着对魏杰先生说:“想和慕将军的后人联系就在即刻之间。”
魏杰先生一怔:“怎么,你与将军的家人有联系?”
我说:“我和将军家的联系,从1982年以来,40多年未终断啊!”
这时,我拨通了兰州慕生忠的女儿慕晓峰的电话,让她与魏杰先生通话。电话那端,晓峰对魏杰说:“我爸在世的时候,经常说你爷爷的故事,已经印在我们慕家兄妹的脑海里了,我们两家要把70年前建立起来的血肉一般的情缘续接下去啊!”
此时,我看到魏杰先生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由饭馆返回国家画院的路上,魏杰先生打了一个电话,他向电话那端的人说:“我告诉你一件好事,今天我遇到一位作家,他不仅与慕生忠将军家有联系,还和李若冰十分熟悉。通过他,我与慕生忠将军的女儿联系上了。我们要结伴一同去兰州寻亲啊!”他说得十分动情。
他回头对我说:“我是给在深圳的弟弟打电话。感谢你,我家和慕家中断了几十年的情缘,今天被你续接起来。”
我也有些激动。这是青藏高原积蓄的情缘,它和昆仑一样,虽历尽岁月,历尽风雪,但却永立于高原,永长在心中。